千朵桃花一世開 — 第 14 章 (13)

板身上了。讓她驚訝的倒不是老板的身世,而是站在老板身旁的女子,她的雙手齊齊斷了,只用光禿禿的手腕幫忙端碗,卻也十分靈活。

謝雪臣看到暮懸鈴驚訝的目光,便壓低了聲音道:“她是個半妖人狐,生來雙手便是狐爪的模樣。”

暮懸鈴忽然就明白了:“她為了和他在一起,害怕世人憎恨的目光,所以砍掉了自己的雙手。”

謝雪臣用沉默回答了她。

暮懸鈴低下頭,夾起冒着熱氣的面條送入口中,熱氣蒸騰着熏了眼,模糊了視線。

“其實,這是我唯一知道的一家面館。”謝雪臣嘗了一口,他不知道合不合暮懸鈴的口味,對他來說,食物已經沒什麽意義了,“那個半妖,原是擁雪城的妖奴。”

暮懸鈴恍惚明白了什麽,又好像什麽也不明白。

她低着頭悶聲說:“挺好吃的。”

她知道,有些半妖想要努力地當個人,他們會砍掉自己身上妖族的特征,有的是尾巴,有的是耳朵,有的是手。但無論怎麽做,也很難掩蓋身上的妖氣。她沒有從那個人狐身上感受到妖氣,所以猜想,她有戴了遮掩氣息的法器。

謝雪臣只吃了幾口便放下了,他靜靜地看着暮懸鈴吃完一整碗面,無人知他所想。

見暮懸鈴放下了碗筷,謝雪臣才要招來老板結賬,卻忽地想起一件事,擡起的手僵在了半空。

暮懸鈴看了看他的手,又看了看他微蹙的眉心,忍不住笑出了聲,連心中那點陰霾也驅散了不少。

“謝宗主,你又忘記帶銀子了?”暮懸鈴低聲揶揄道。

老板見到擡起的手,已經走過來算錢了。

“客官您好,一共八文錢。”

暮懸鈴吃吃笑着,拔下了一根發簪,對老板說道:“不好意思,出門急忘了帶銀子,這根發簪抵了面錢可行?”

老板訝然道:“這發簪可太貴重了,把我這面館盤下都綽綽有餘了。也就兩碗面而已,不值什麽錢,您二位吃着高興,下回再來光顧就行了。”

暮懸鈴笑道:“那這發簪便押在這兒吧,我改日再來贖回,我們謝哥哥吃飯怎麽能賴賬呢?”

謝雪臣眉眼微動,凝視暮懸鈴,她渾然未覺,笑吟吟地放下了發簪,便拉着謝雪臣跑了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暮懸鈴笑道,“謝雪臣,今天你生辰,這頓飯便當我請了。”

謝雪臣望着她,輕聲道:“應該我請客才是。”

“那今天便當是我的生辰吧,我請你,這樣總可以了吧。”她眼波流轉,熠熠生輝,令人移不開眼,“反正我也不知道是哪天生的,就和你同一天,可以嗎?”

謝雪臣喉結微微滾動,不知心間蔓延開的酸疼從何而起,啞聲道:“好。”

她笑着轉過了身,裙擺揚起,撩過謝雪臣的衣角,口中輕哼着不成調的曲子。

謝雪臣緩緩跟了上去,看着她纖瘦單薄的背影。

“我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做。”暮懸鈴忽地頓住了腳步,回頭看謝雪臣,“我還沒喝過酒呢,你有喝過嗎?”

謝雪臣搖了搖頭。

“小時候聽說,喝完酒會很快樂,所以很多人都愛喝,我一直好奇,後來遇到大哥哥,想讓他帶我喝,他說我年紀小,不能喝。”暮懸鈴眼中流露出一絲懷念,“到了魔界之後,就更加沒有機會了。謝雪臣……”她擡起眼,期盼地看着謝雪臣,“你那裏有酒嗎?”

謝雪臣原是不該答應她這個過分的要求的,她重傷未愈,不适合飲酒,但她眼中的期盼讓他難以拒絕。

擁雪城自然是有數不清的好酒,哪怕他從來不喝,也能憑着嗅覺從酒窖中找出最好的酒來。

“你帶我去問雪崖吧。”她想一出是一出,“我在幻境裏看過,那是你練劍的地方對不對?”

于是謝雪臣便又抱着她來到了問雪崖。

一輪圓月懸于清朗的夜空,此夜無雲,月明星稀,天空像是用雪團細細擦拭過了一樣,幹淨而寥廓。

暮懸鈴抱着酒壇,癡癡地看着問雪崖邊的那棵的雪松,它比幻境中看起來的更加粗壯。也對,畢竟過去了二十一年了。但是她知道,這松軟的雪地之下,有着深深淺淺的千溝萬壑,她依稀看到了小小的謝雪臣,舉着比自己更重更長的劍,日複一日地練劍,問心。他的劍道越來越精深,但那雙眼也越來越冷清。

暮懸鈴在魔界的時候,便時常聽身旁的妖魔說起謝雪臣這個名字,說他天縱奇才,冷若冰霜,她從來沒有想到,擁雪城的謝雪臣,會是當年那個溫柔待她,拼死相護的神仙哥哥。他們有着一模一樣的長相,卻是截然不同的性情。

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經遇到過那樣一個人,抑或是自己在痛苦之時做了一場夢,将夢境當成了真實?

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瓷碗中緩緩蕩開,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。暮懸鈴雙手捧着酒碗,試探着輕輕抿了一口,感覺到一絲辣和甜。她皺起了眉頭。

“好像不好喝。”暮懸鈴嘟囔道。

謝雪臣輕輕晃動瓷碗,碗中亦有一輪明月,還有一雙冰冷的鳳眸。以他的修為,這世間沒有酒能讓他喝醉,如果喝不醉,那喝酒又有什麽意義?

唯一的意義,大概就是陪着身邊人共飲吧。

淡色的薄唇微張,凜冽香醇的酒液沾濕了雙唇,謝雪臣微微蹙眉,品味口中滋味——确實說不上哪裏好。

暮懸鈴卻不死心,小口小口地喝着酒,一邊喝一邊皺眉。“可能多喝點才能喝出滋味呢……”她咕哝道。

謝雪臣偏過頭看她,只見微翹的雙唇像是被露水打濕的花瓣,色澤與顏色都極為誘人,讓他不由自主想起之前嘗過的滋味,眼神便暗了幾分。

小半碗酒很快便被她喝了幹淨,白淨的小臉也浮起了紅暈,但眼睛卻越發明亮,好像把月光都吸入了瞳孔之中,波光潋滟,熠熠生輝。

“好像有點品出味道了。”暮懸鈴舔了舔唇角,眯了眯眼,向謝雪臣伸出手,“再給我倒點。”

謝雪臣按住了酒壇,聲音有絲低沉暗啞:“不許再喝了。”

暮懸鈴伸手要搶,但哪裏比得上劍神的手快,也不見他如何動作,酒壇子便收進了芥子袋裏了,暮懸鈴只得撲了個空,又把目光投向了謝雪臣尚存半碗的酒,眼裏發出綠光。

謝雪臣一手抵着她的肩膀,另一只手将碗舉到唇邊,仰起頭一飲而盡,喉結滾動,一絲琥珀色的酒液順着唇角溢出,劃過線條優美的下颔,沿着修長的脖頸沒入衣襟之間。

暮懸鈴呆呆看着,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,有種撲上去喝掉的沖動。

謝雪臣放下酒碗,低頭便看到了她的癡樣,還以為她是貪那點杯中之物,不禁無奈失笑。只是他這人冷情,縱是笑也是淡得難以分辨,酒喝得猛了,一股熱意自喉間湧了上來,聲音更是沙啞了幾分:“鈴兒,坐好了。”

暮懸鈴心底酥酥麻麻的,有些不甘不願地放下了酒碗,挨着謝雪臣坐了下來。

謝雪臣感受到左臂上傳遞而來的溫度與重量,微微一僵,卻沒有推開。

“唉……”暮懸鈴将腦袋靠在謝雪臣的手臂上,輕輕嘆了一聲,千回百轉,愁腸百結。“謝雪臣,你今天對我有些太好了。”

謝雪臣微微低頭,看到她纖長濃密的睫毛,他恍惚想道,這就是很好了嗎?只是帶她吃了一碗面,喝了半碗酒,她便心滿意足?

她倒沒騙他,她确實極好哄,一點點的溫暖,便被人連哄帶騙賣了。

而他傷過她的那些舉動,她卻全然沒有放在心上。

思及此,謝雪臣的喉頭便像給哽住了一般,有些難以開口。

“身上還疼嗎?”他輕聲問道。

“沒什麽力氣,但是不怎麽疼了。”暮懸鈴百無聊賴地抓起他的袖子,懶懶地望着天上明月,“你對我這麽好,是不是因為心存愧疚?”

暮懸鈴等了一會兒,謝雪臣卻沒有回答,她又自言自語道:“你不必如此,我早就說過,只要能待在你身邊,散功也無所謂。囚禁三百年,對我來說也不是懲罰,不過是換個地方當妖奴罷了。我現在已經能很好地控制妖力了,所以鎖靈環也傷不到我。”她說着伸長了腳丫,露出腳踝上的法器,那個催動法力時便會發出勾魂鈴聲的腳環。

“我原先也有一個鎖靈環,留下的傷太深了,有一圈靈力留下的傷痕始終去不掉,桑岐就給我煉制了這個法器,擋住了那道傷疤。”她足尖輕輕一踢,腳環便掉了下來,白皙纖細的腳踝上露出了一圈黑褐色的傷疤,猙獰恐怖,可以想象她曾經有多疼。

“你可以給我戴一個好看一點的鎖靈環嗎?”暮懸鈴仰起頭看謝雪臣,明亮的雙眸閃爍着期待與歡喜,“我會很乖的。”

謝雪臣忽然俯身抱住了她。

暮懸鈴愣了一下,才伸出手回應他的懷抱,她枕在他心口處,欣喜又傲嬌地說:“你沒有喝醉,我也沒有逼你,是你自己要抱我的哦。”

謝雪臣的身體有絲難以察覺的輕顫,像是有一把劍狠狠地在他心尖上來回鋸着,逼着他舍棄最珍視的東西。

“鈴兒……”他的聲音仿佛在壓抑着什麽,低啞地響起,“你不必為奴。”

“嗯?”暮懸鈴依偎在他懷裏,悶聲道,“那……你要把我關起來嗎?像癡魔那樣?”

“你去蘊秀山莊,南胥月會保護你。”謝雪臣說。

暮懸鈴恍惚了許久,才聽明白了謝雪臣的話,她雙手撐在他胸前,推開他的懷抱,仰起頭疑惑地看向謝雪臣:“什麽意思?”

謝雪臣道:“你成為蘊秀山莊的女主人,仙盟也不會難為你。”

暮懸鈴靜靜看着他的眼睛,許久之後,眼眶微微泛紅,她笑了一下,聲音卻藏不住一絲哽咽:“原來,這頓飯,這碗酒,是你給我送行的。”

她收回了手,環抱住自己,轉頭看向了荒涼而綿延的雪山,沒有再看謝雪臣。

“其實,我早就想過了。”她的聲音有絲意興闌珊,勾了勾唇角,也沒有笑意,“你讓我看那個人狐,就是想讓我知道,半妖和人在一起,不會有好下場吧。”

“我早知道了啊,我又不在乎,不過是斷了一雙手,不過是散去一身魔功,我不是還活着嘛。”

“但是我也知道,是我太自私了,只想着自己喜歡你,想和你在一起,沒考慮過,你願不願意。”

“我明明感覺到了,你是有一絲喜歡我的,至少,我親你的時候,你不會躲開,甚至在剛才,你還主動抱了我。”

“謝雪臣,我很好很好哄的,你只要有一絲絲的喜歡我就夠了,我就很幸福了。”

“只是對你來說,那一絲絲的喜歡,還不夠吧,不夠讓你決定留我在你身邊,哪怕只是當一個小小的妖奴。”

“唉……”

暮懸鈴長長地嘆了口氣,眼中瑩瑩地閃着淚意,卻倔強地沒有流下。她伸出手去,撿回了腳環,仔仔細細地戴上了。

“謝雪臣,你還是把我關起來吧,反正仙盟判我囚禁三百年,我若是去了蘊秀山莊,你為難,南胥月也會為難。”暮懸鈴自嘲地笑了笑,“你不必對我感到愧疚,因為一直以來,都是我欠你的,你不欠我什麽。”

暮懸鈴掙紮着從雪地上起來,腳下有些不穩,踉跄了兩下,被謝雪臣扶住了。

暮懸鈴輕輕推開他。

“還有一件事,我一直沒告訴你,可能也是因為我剛剛才想明白。”暮懸鈴沖他笑了笑,“我覺得,我好像認錯人了,雖然你和他很像,但你不是他。”

“謝宗主,抱歉,是我給你添麻煩了。”

她獨自一個人向前走去,口中輕輕哼着不成調的曲子,沒有回頭看他一眼。

第 24 章

謝雪臣心想,暮懸鈴可能真的認錯人了,他不知道暮懸鈴将她當成了誰,也許是她口中的那個“大哥哥”,但謝雪臣知道,自己絕不會是那個人。

如果暮懸鈴能幡然醒悟,放下對他的執着,或許對兩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。

但是想到這個可能性,他的心裏卻沒有松了一口氣,放下一顆石頭的輕松。

反而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與酸疼。

暮懸鈴回來之後便徑自去了地牢,關上牢門,便往草垛上躺去。她睜着雙眼看着石壁,眼前浮現的,始終是七年前的畫面。那個長得酷似謝雪臣的人是誰呢?

除了謝雪臣,還會是誰呢?

如果是當年的他,是不會把她推開的吧,他拼了性命來救她,怎麽舍得不要她呢?

暮懸鈴委屈地抱緊了自己,黯然閉上了眼。就這樣吧,在這裏呆一輩子也好,反正這世間已經沒有愛她至深的人了。

暮懸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,因為功力盡失,她沒有聽到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。

一個身影覆住了她蜷縮起來的瘦小身軀,溫熱的指尖揩去她睫毛上的淚花,幾不可聞的嘆息聲壓抑在喉間,那人幫她蓋上了被子,終于驚醒了她。

暮懸鈴揉了揉眼睛,看清了坐在身旁的人。

“南公子?”她用沙啞的聲音喚道。

南胥月的指尖還殘留着她睫毛上的濕意,他輕輕摩挲着指尖,溫聲道:“這就是你的選擇嗎,寧可留在之類,做一個囚徒?”

暮懸鈴有些愧疚地低下頭:“你不必為了救我,而做出這麽大的犧牲。”

“這不是犧牲。”南胥月認真道,“是求之不得。”

“南公子……”

“你可以叫我南胥月,或者直呼我的名字。”南胥月打斷了她。

暮懸鈴扇了扇睫毛,嘆道:“南胥月,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。”

那一日他在園中抱住了她,說了那番話,她輾轉反側,左思右想,卻也想不明白為什麽。在她心目中,南胥月是一個極其溫柔善良的世家公子,為了救人,舍棄了名聲不要,倒也說得過去。只是她覺得,沒有必要,也不願意連累他。

南胥月苦笑道:“你如果明白自己對謝雪臣的心意,那便該明白我對你同樣如此。”

“這便是我不解之處。”暮懸鈴蹙眉道,“我從未給過你什麽,也沒有對你多好。”

在她心裏,從始至終都只有一人,其他人,便是其他人。

她不忍心對南胥月說出這麽殘忍的話,但她的心跳如此決絕,讓南胥月聽得刺耳,卻又分明。

“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。”南胥月眉眼間籠上了陰郁之色,讓暮懸鈴失了神。

“鈴兒,當年與你初識,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刻,是你讓我從走出了陰霾,才有今天的南胥月。”

暮懸鈴看着南胥月認真的神色,可她甚至已經記不清當年自己說過什麽,她只記得,南胥月當時很難過,她似乎說了些話安慰她。

“我告訴你一個秘密,你願意聽嗎?”南胥月輕聲問道。

暮懸鈴遲疑了片刻,點了點頭:“好,我會保密。”

南胥月道:“其實,我的神竅被毀,并非魔族所為。”

暮懸鈴瞳孔一縮,心髒猛地震了一下,便聽南胥月用淡漠的語氣徐徐道:“是我的母親薛氏,勾結邪修,假裝魔族,将我擄走。”

“薛氏,是我名義上的母親,我的父親南無咎,有五任妻子,薛氏是其中修為最高的一個,在我出生之前,她的兒子南星晔,是我父親最出色的兒子,他十五歲便結成金丹,法相有望。”

暮懸鈴幾乎猜出了後來的劇情,果然,南胥月所說的,正是那俗世間屢見不鮮的事情。

“南星晔是我的兄長,本該是他繼承蘊秀山莊,但我出世之後,父親便将所有的寵愛和關心都給了我,所有人都知道,蘊秀山莊遲早也會是我的。”南胥月忽地低笑了一聲,“其實我早就察覺到薛氏對我的恨意,但她應該知道,傷害我的代價,我以為,她會有所忌憚的。”

暮懸鈴道:“她勾結邪修之事,是你發現的嗎?”

南胥月點了點頭:“她以為讓人僞裝仇家,便能瞞天過海,但我仍是找到了證據,把一切都告訴了父親。勾結邪修的是她,但背後主使者,是南星晔。”

“那……你父親秉公處理了嗎?”暮懸鈴輕聲問道。

“秉公處理?”南胥月低低重複了這四個字,微微蹙起眉頭,“鈴兒,你可知道,何為公?”

暮懸鈴想了想,道:“善惡有報,便是公道吧。”

南胥月微微一笑,揉了揉她的腦袋:“和十歲的我,想的一樣呢。”

暮懸鈴有些發怔,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。

南胥月腦海中那一幕又清晰了起來,他依稀聽到了薛氏的哭喊,還有南星晔在求饒,怒不可遏的父親高高地舉起了鐵掌,靈力蓄于掌心,要将兩人拍死在掌下。

薛氏抱住了南無咎的大腿,哭喊着阻止他。

“她說,你要為了一個廢子,而毀了一個金丹嗎?”南胥月輕輕重複薛氏那歇斯底裏的吶喊,當時的他,并不明白這句話的重量。

現在的暮懸鈴,也不明白,她漂亮的眼睛仿佛籠罩着一層迷霧。

“鈴兒,那時我才明白,父親的公道,便是力量。”南胥月的笑容有些憂傷,“我受過的傷,失去的一切,因為已經失去了,都不值一提。而我的兄長,他已是金丹,有望法相,我廢了,他才是蘊秀山莊的希望。我的父親,是不會為了一個廢人,去毀掉蘊秀山莊的希望的。”

暮懸鈴的心口一片冰冷,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,四肢猶如凍僵了一般難以動彈。

南胥月仍在笑着,只是那笑容并無一絲喜悅的成分。

“我曾以為,自己擁有一切,原來,不過是假象。我失去了力量,便連親情也一并失去了。”南胥月微涼的指尖撫上暮懸鈴的鬓發,他哀傷地說,“那一年,去明月山莊求借混沌珠,我遇到了你。是你告訴我,如果所有人都不喜歡你,你就把所有的喜歡留給自己。哪怕成了一個廢人,我仍然能做到世上許多人都做不到的事。你不知道,自己的無心之語,卻是我重生的希望。我是想帶你走的,可是當時我只是一個廢人,在我提出那個請求的時候,得到的只是父親的不耐煩和厭惡。”

“我想等有一天,我成為蘊秀山莊的莊主,便能名正言順去要人了。可是還沒等我坐上莊主之位,卻傳來明月山莊慘遭血洗,化為廢墟的消息。我去看過,有的半妖死了,被燒成了灰燼,有的半妖被桑岐擄走,成了他的妖兵。我不知道你是死是活,再無從打聽,只能将遺憾永遠埋在心底。”

“但現在,我有能力保護你了,你卻不願意了。”南胥月苦笑着嘆息道,“鈴兒,原是我先遇見你的。”

暮懸鈴腦中一片混沌,南胥月的話讓她久久回不過神。她心中既對南胥月的遭遇感到憐惜和憤怒,也對他的悵惘感到深深無奈。過去的,便都已經過去了,在她的心裏已經裝滿了另一個人,無論那人是不是謝雪臣,但南胥月在她心裏,只是朋友而已。

天涯明月新,朝暮最相思。原來每個人都各有所思,咫尺天涯。

暮懸鈴不知該如何回應南胥月的溫柔,她忽然明白了謝雪臣的無奈,原來他面對着自己的時候,是這樣為難和愧疚的心情。

正當暮懸鈴要開口之際,忽然感覺到地牢一陣劇烈晃動,火光搖晃了起來。

“這是怎麽回事?”暮懸鈴扶着石壁,感受到掌心下的山體正處于巨顫之中。

難道是地震?但是擁雪城是有護山結界的,怎麽會發生這麽強的地震?

南胥月一把抓住了暮懸鈴的手腕,急切道:“先離開這兒!”

暮懸鈴不由自主地被南胥月拉着往牢房外跑去,山體的震動讓人不由自主地一陣暈眩,眼前的走廊似乎活了過來,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扭曲之中。

一股熟悉的氣息自上而下傾瀉下來,将一切籠罩其中,暮懸鈴如墜冰窟,四肢頓時僵住。

“是他……”她慢下了腳步,雙目失神,喃喃自語,“他怎麽來了?”

南胥月亦感受到那股懾人的氣息,陰暗而龐大,沉沉地壓在心上,讓人難以自抑地陷入恐懼之中。他看到暮懸鈴煞白的臉色,恍然明白了她在害怕什麽。

“這股力量,是桑岐?”南胥月有些不敢置信,因為這股力量太龐大了,桑岐只是一個半妖,他以陰狠狡詐神秘為人所知,幾乎沒有人見過他親自出手,但半妖修行潛力有限,他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強大的力量?

暮懸鈴跟在桑岐身邊七年,也從未見過桑岐出手,但是這股力量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。

桑岐為什麽會來擁雪城,他想做什麽?

難道是為她而來?

夜半的擁雪城一片靜谧,一層無形的半圓結界籠罩住擁雪城,阻擋邪敵的入侵。桑岐的力量和氣息太強,剛一靠近便激發了護山結界的防禦,結界散發出金白光芒,抵抗來自魔界的黑暗氣息。

桑岐淩空禦風,身披玄色鬥篷,法力噴薄而出,銀發無風自動,肆意飛揚。伸出鬥篷外的右手呈現出銀色的金屬色澤,上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詭異符文,此刻那些符文仿佛有了生命,在他的手臂上游動了起來,緊接着便化成一只黑而細長的靈蛇飛了出來,磅礴的魔氣翻湧着,黑色靈蛇在魔氣之中迅速膨脹,很快便長到了數十丈之長,猶如一條墨色蛟龍,仰天長嘯,引起一陣地動山搖。墨色蛟龍目露赤色兇光,俯身朝着擁雪城的結界撞去,金光結界頓時暗了一暗,整座山體随之晃動。

蛟龍發出疼痛的嘶吼,憤怒讓它的力量更上一層,它揚起粗壯的脖子,一個擺頭,更加用力地撞向結界。便在此時,一道銳利無比的劍氣憑空出現,朝它兩眼中心劈去,蛟龍躲閃不及,被劍氣砍中眉心,一陣黑煙冒起,它在空中痛苦地翻滾嘶鳴。

金光回到主人手中,一襲白衣的劍修擡起冰冷的鳳眸,看向百丈之外的敵人。

“謝宗主,多日不見。”桑岐陰冷低啞的聲音遠遠傳來,他的聲音不大,卻仿佛在耳邊響起,似溫柔的低喃,卻又分明蘊含惡意與殺機。

謝雪臣廣袖鼓蕩,眉心朱砂微亮,宛如神人一般傲然而立,與玄袍祭司遙相對峙。

“萬仙陣中,你顯露出的實力不足此時萬一。”謝雪臣冷冷看着桑岐,“不知大祭司至此有何貴幹。”

桑岐勾起輕薄殷紅的唇,笑道:“自然是來接回我的愛徒。”

“那恐怕不能讓你如願了。”謝雪臣橫劍于胸前,鈞天劍發出奪目的光芒,照亮了一方天地,令魔氣不敢逼近。

“謝宗主不必對如此劍拔弩張,我對閣下并無惡意。”桑岐慢條斯理地說道,“難道小鈴兒沒有告訴你,是我讓她救你出熔淵嗎?”

謝雪臣心神一震,但随即收斂住,不去聽桑岐迷惑人心的鬼話。

桑岐低低笑了起來:“你是不信吧,小鈴兒那顆半日芳華,還是我教她煉制的,天下間只此一顆。”

回應桑岐的,是鈞天劍破碎靈霄的吞天一劍。

那一劍如旭日東升,讓星月無光,魔蛟巨顫。

桑岐幾乎抵擋不住這一劍,玄袍出現了一絲裂縫,唇角也溢出了鮮血,他面上露出了凝重之色。

謝雪臣的決心,比他想象的更堅定呢,他說的明明是實話,謝雪臣不信,他也沒辦法了。

他知道謝雪臣幾日前受過重創,近日來靈力又日日耗竭,仍未恢複巅峰狀态,但他在萬仙陣中見過謝雪臣的劍法,一往無前,不留餘地,爆發出來的力量遠遠超過人族的上限。

桑岐只是來接個弟子的,可沒打算與謝雪臣死鬥。

銀瞳中閃過異色,桑岐伸出另一只手,那是他的左手。一只修長而柔美的手,比女人的手更秀美,也更有力量,他五指張開,象牙色的指尖緩緩變得通紅,一滴暗紅色的鮮血自指尖浮出,懸于空中,五指在虛空之中畫出一個神秘的符印,暗紅色的鮮血扭曲着湧入符印之中,像一條紅線在空中浮動,發出幽幽紅光。

銀瞳之中浮上血色,桑岐緩緩擡起手,那張紅色的網霎時間瘋狂地旋轉起來,越來越大,巴掌大小的符印頃刻間便遮天蔽月,令擁雪城陷入黑暗之中。

謝雪臣立刻便感受到身邊的靈力急速衰退,取而代之的是魔氣在瘋狂滋長,仿佛這裏不是人間,而是魔界。

這就是半妖祭司的鬼蜮手段,将法陣結合魔氣之後演變出萬千變化,最強大的法陣之一——偷天換日。

這個法陣只能維持一刻鐘,在這段時間內,法陣覆蓋的範圍,靈力不生,魔氣四溢,謝雪臣的力量大打折扣,而魔蛟的力量卻能增大一倍以上。魔氣被魔蛟瘋狂地吸入體內,眉心的劍傷很快便被撫平,魔蛟額上長出兩個犄角,體型也增大不少,更加凝實兇悍,它目露兇光,嘶吼着朝謝雪臣飛去。

鈞天劍以一化萬,劍光交織成一道漫天巨網,攔住了魔蛟去向。魔蛟兇狠地在劍網之中掙紮,一口咬破劍網,繼續向謝雪臣飛去,他一頭撞向了謝雪臣,卻只是撲了個空,那只是一道殘影。

真正的謝雪臣不知何時來到了它背上,他手執鈞天劍,一劍向下刺穿它的身體。然而這一劍卻沒有遇到任何阻力,謝雪臣立刻意識到這是陷阱,但魔蛟已然回首,一股黑色魔氣向他噴去。

謝雪臣避過了絕大部分魔氣,但仍是被沾染了一點,胸口之處呈現黑紫之色。

——這頭魔蛟虛虛實實,可以随意轉化,被它擊中,便是實體,若是打它,便是虛體。

魔蛟想要打敗謝雪臣,幾乎不可能,但是謝雪臣想要解決這頭魔獸,卻也不是一劍可以辦到的事。

謝雪臣的目光移向桑岐,猛然意識到不對勁,鈞天劍氣向桑岐劈去,桑岐不閃不避,任由劍氣從胸腹之間穿過。

謝雪臣眼神沉了下來——是魔氣虛影。

桑岐只是用魔蛟拖延自己,他真正的目标,是暮懸鈴。這是陰謀,也是陽謀,哪怕他看穿了桑岐的圖謀,也不可能放着這頭魔蛟不管,任由它危害擁雪城的百姓。

南胥月和暮懸鈴從地牢出來,一眼便看到了遠處半空之中的魔蛟,還有那道奪目的劍光。

“桑岐的魔蛟。”暮懸鈴呼吸一窒,心口忽然一陣絞痛,渾身力氣仿佛被抽空了,無力地軟倒在地。

南胥月急忙扶住她,關切問道:“你怎麽了?”

暮懸鈴臉色發白,說不出話來。

南胥月看了一眼與魔蛟激戰的謝雪臣,忽地俯下身去,将暮懸鈴背在背上。

“南……”暮懸鈴呼吸急促紊亂,叫不出南胥月的名字,她無力地伏在南胥月稍顯單薄的背上,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溫暖與堅定。

“我的房間有傳送法陣,我先帶你走。”南胥月說道。

他的腳上有舊傷,長衫之下半截義肢,平時走路總是徐緩,讓人很難發現他的殘疾。但此刻暮懸鈴伏在他背上,他走得急切,便清晰地感受到他所經歷過的坎坷。

暮懸鈴的心口伴随着呼吸而陣陣絞痛,疼痛之餘,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心酸。

——你不必對我這麽好的……

這一千多步,每一步都踩在她心上。

然而還沒有等他們回到傳送陣處,一個高大的身影便攔住了去路。

玄袍祭司面含微笑,站在不遠處的梅花樹下,拈花一笑,仿佛奔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。他低頭輕嗅梅香,卻用指腹輕輕碾碎了花瓣,微微上挑的銀瞳斜睨了駐足不前的二人,薄唇勾起一抹淺笑。

“小鈴兒,該回去了。”

南胥月緩緩放下了暮懸鈴,打開了法器折風。

“我攔住他,你去法陣那裏。”南胥月說。

桑岐輕蔑一笑:“南莊主,就憑你,恐怕攔不住我。”

擁雪城的結界也攔不住他,只是他不願意和謝雪臣正面交鋒,便以魔蛟調虎離山,損失一點心頭血,倒也無所謂。

暮懸鈴的呼吸顫抖着,虛弱地開口道:“師父,你別傷了他。”

桑岐微笑道:“好,你乖乖過來。”

暮懸鈴艱難地擡起腳,卻被南胥月緊緊握住了手腕。他目光肅然,握着折風的手指節發白,卻沒有一絲顫抖,他堅定地舉起法器,折扇刷地打開。

桑岐只看到折扇這面是一片竹林,畫工栩栩如生,隐隐有穿林打葉聲自扇面裏傳來,忽然,扇中竹葉真的動了起來,化成一片片青色利刃卷向桑岐。

桑岐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,随手一揮,竹葉便化為青灰。

“不自量力。”桑岐輕哼一聲,但随即便皺緊了眉頭。

因為眼前兩人已然消失。

第 25 章

折扇的另一面,是一片山河社稷。

暮懸鈴沒想到,南胥月的折扇之中竟另有乾坤,在桑岐揮袖之際,南胥月帶着她進入了扇中世界。

這裏一片祥和,鳥語花香,流水潺潺,宛如世外桃源。

南胥月輕輕喘息,道:“這是蘊秀山莊祖上一位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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