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朵桃花一世開 — 第 4 章 (3)

恰好将那個陰影籠在了臂彎內。

“嗅寶鼠,你好不容易跑走了,又來做什麽啊?”暮懸鈴壓低了聲音,笑嘻嘻地問道。

那只嗅寶鼠顯然有些傻,拿着圓圓短短的鼻子往暮懸鈴身上拱,圓乎乎毛絨絨的身子像個毛球一樣顫動。

“你嗅到了我身上有寶貝了嗎?”暮懸鈴伸出食指戳了戳它肥肥圓圓的身子。

“姐姐……”嗅寶鼠忽然開口說了一句人話,奶聲奶氣的娃娃音,聽起來就像個五六歲大的孩子。

暮懸鈴吃了一驚,湊近它仔細端詳,好奇問道:“你會說話?”

嗅寶鼠點了點頭,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閃閃發亮。“一……點點……”

暮懸鈴恍然大悟道:“你是半妖?你的父親是人?”

嗅寶鼠又點了點頭。

“難怪你先前不敢開口說話。”暮懸鈴探了口氣,将它捧在掌心裏,“要是被他們知道你是半妖,那你可沒好果子吃。”

膽小的嗅寶鼠回想起那四個修士,又忍不住抖了一下。

如今下界人族強盛,妖族式微。有的妖族迫于生存,只能向人族示弱,或者投靠仙門當個靈獸,或者去鑒妖司考個良妖證,讓鑒妖司的修士在自己身上種下禁制,終生不得殺生吃葷,否則便會爆體而亡。有些不甘屈服的妖族便不會選這種路,它們游離于山野之間,躲在人煙稀少之處,潛心修煉。這些沒有良妖證的妖怪也未必是個壞的,但人族修士有條不成文的規矩,遇到沒有良妖證的妖怪,不論其善惡,殺之無罪。若是不殺,也可捕獲煉化,馭為妖奴。

而半妖這種不人不妖的生物,地位則最為低下。半妖生來帶有修為,但是既沒有人族的神竅,也沒有妖族的妖丹,無法修煉進階,更不能繁衍子嗣。人族視其為本族的恥辱和需要糾正的錯誤,半妖只有一條路,就是當妖奴。

嗅寶鼠既然是半妖,那它的母親定然是一個可以化形的鼠妖,父親則是人族。

嗅寶鼠直覺極其敏銳,它從暮懸鈴身上感受到了寶物的氣息,也感受到了讓它覺得親近的氣息。

“你的父母呢?”暮懸鈴低聲問道。

嗅寶鼠的小爪子撓了撓暮懸鈴的手,費力地組織語句:“爹……走了……娘……在家……”

暮懸鈴不确定“走了”是什麽意思,恐怕嗅寶鼠這個小腦袋瓜也未必能明白。

“你要我送你回家嗎?”

暮懸鈴剛問完話,嗅寶鼠圓圓的眼睛眨了一下,頓時大顆大顆的淚珠成串落了下來。

“我、我的寶貝都、都沒啦……”

“呃……”

暮懸鈴掌心濕了一片,嗅寶鼠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凄慘,偏偏還要克制着哭聲,委屈得像個丢了糖的三歲孩子。

“你該不會想讓我幫你搶回來吧。”暮懸鈴哭笑不得地說道。話音剛落,便覺眼前暗了一片,謝雪臣不知何時走到了床前,嗅寶鼠吓得吱地一聲往前一竄,兩只爪子扒在暮懸鈴領口上,耳朵又開始發亮了。

謝雪臣眼下雖法力盡失,但氣勢懾人,威壓仍在。嗅寶鼠是天賦的直覺,從謝雪臣身上察覺到了劍修的銳氣,遠在先前四個修士之上,自然是吓得魂飛魄散了。

暮懸鈴輕輕撫了撫它瑟瑟發抖的身子,笑道:“你別害怕,他不會傷害你。”

謝雪臣居高臨下,微微皺着眉頭道:“此妖獸以偷竊為生,雖不殺人,卻也害人無數,當送鑒妖司查辦。”

“我沒偷東西……”嗅寶鼠帶着哭腔弱弱辯解道,“都是爹爹留給我的……”

暮懸鈴一手護着嗅寶鼠,一手撐着床板,似笑非笑望着謝雪臣,輕聲細語道:“謝宗主別吓到它,它還是個孩子呢。這麽小的嗅寶鼠,可沒本事從別人身上偷東西。”

嗅寶鼠從暮懸鈴的掌中彈出小腦袋,眼眶濕潤地說道:“娘說,爹爹是世間最有錢的修士,洞裏的寶物,都是爹爹的。”

暮懸鈴聞言微微一怔——世間最有錢的修士?

“你的父親叫什麽名字?”

嗅寶鼠愣愣地搖了搖頭,說:“我不知道,爹爹就是爹爹。”

“妖獸之言不可盡信。”謝雪臣冷冷說道。

世間最有錢的宗門便是碧霄宮,嗅寶鼠言下之意,便是它的父親是碧霄宮宮主,簡直豈有此理!

嗅寶鼠委屈地縮了縮脖子,小聲道:“我把爹爹的寶物弄丢了……不敢回家……”

暮懸鈴撫着嗅寶鼠柔軟的絨毛,垂下眸子,靜默了片刻,勾唇一笑:“姐姐幫你搶回來!”

謝雪臣道:“我會阻止你。”

暮懸鈴撇了撇嘴:“謝宗主,是高秋旻不講道理,先搶了嗅寶鼠的寶物,我幫它搶回來,天經地義!”

謝雪臣瞥了嗅寶鼠一眼,冷冷道:“它是妖。”

“妖怪就活該被人修搶劫了嗎?”

謝雪臣眉心微蹙,搖了搖頭:“它不是良妖,按仙盟規矩,不殺便已是放過。”

暮懸鈴冷哼了一聲:“謝宗主,你是人修,自然替人修說話,我是妖,便要幫妖出頭!你自覺有理,我又何錯之有?”

謝雪臣本就是少言寡語之人,比不上暮懸鈴能說會道,當即被堵得啞口無言。

暮懸鈴護着嗅寶鼠,身影如鬼魅一般繞過了謝雪臣,一眨眼到了門口。

謝雪臣阻攔不及,只得轉身跟上。

鏡花谷的四名修士此夜輪流值守,此刻值守在屋頂上的那兩名男修。暮懸鈴修習魔族功法,詭魅手段層出不窮,她輕輕跺了跺腳,腳踝上的玉白鈴铛便發出幽魅的鈴聲,若有似無,如泣如訴。

謝雪臣心神随之一顫,但他修為高深,即便此刻不能驅使靈力,也不至于受法器控制。但屋頂上的兩人卻不同,兩人修為淺薄,根基不深,加上本就困倦,暮懸鈴毫不費力就攝住兩名修士的心神。兩個人眼神發直,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呆立不動,暮懸鈴落在他們身前也絲毫未覺。

暮懸鈴聽從嗅寶鼠的指示,從兩人身上各取下一件法器放入芥子袋中,便在這時,有利器破空之聲傳來,暮懸鈴反應機敏,柔軟的腰肢往後一折,躲過了當面一箭。然而那道宛如有意識一般,掉轉了方向又朝暮懸鈴追來。

暮懸鈴身姿輕盈,從屋頂上落了下來,恰好站在謝雪臣身旁。她轉身面向暗箭,雙手張開結印,一道暗紫色法陣自掌心浮現,如有實質,暗箭直直沒入法陣之中,消失不見。

屋頂之上,站着一個白衣曼妙的身影,雙目冰冷俯視暮懸鈴。

“你們兩個果然有問題。”高秋旻冷冷說道,“魔族功法,你是半妖,還是魔?你身上絲毫沒有妖魔之氣外洩,一定有隐匿氣息的法器,能瞞過我的查探,一定是高階法器。”

旁邊的圓臉女修喚醒兩名男修的意識,得意道:“這個魔修詭計多端,好在高師姐聰慧,一眼看穿了他們的異常。哼,夫妻同房,床底下卻沒有鞋子,分明是匆忙掩飾的。”

暮懸鈴恍然大悟,懊惱道:“都怪我沒經驗,下次一定注意上床先脫鞋。”

謝雪臣:“……”

圓臉女修說話之時,高秋旻從袖中取出一道黃符,口中念出咒語,黃符無火自燃,化成六道火星,飛向六角,在暮懸鈴腳下結成一道六芒法陣。

這是鏡花谷的獨門法陣——六芒摧花陣,随着陣法成型,空中浮現了無數粉色花瓣,宛如下了一場花瓣雨一樣曼妙夢幻,但暮懸鈴卻無心欣賞。發陣中的花瓣實則靈氣所化,片片如利刃,布陣之人催動靈力,則萬千花仁便會化成殺器,将陣中人千刀萬剮,下出一場陣中血花雨。

高秋旻冷然直視暮懸鈴:“老實交代你的身份,你偷襲我是受誰指使,有何目的?”

暮懸鈴唇角噙着笑,只是這笑意未達眼底,她絲毫無懼地回視高秋旻,緩緩道:“我啊,不過是一個路見不平,仗義相助的修士,看不慣你們四個修士欺負一個小娃娃。”

嗅寶鼠窩在暮懸鈴肩頭瑟瑟發抖,兩只爪子扒着自己的腦袋不敢擡頭,露出兩只金光閃閃的圓耳朵。

暮懸鈴擡起手撓了撓它的腦袋:“膽小鬼,早知道把你丢出去好了。”

高秋旻也注意到了暮懸鈴肩上的嗅寶鼠了,冷笑道:“原來是為了奪寶而來。我本想将這嗅寶鼠收為靈獸,既然它有主了,那我只能一并殺了。”

“若是你師父在此,我還敬她三分。你想殺我?”暮懸鈴呵呵一笑,目光凜然,輕蔑道,“也配?”

高秋旻頓時心火一燒,秋水劍直指法陣,懸浮于空中的粉色花瓣輕輕一顫,随即殺氣迸發,以旋渦狀高速旋轉,狂風暴雨一般撲向暮懸鈴。

暮懸鈴早有防備,在高秋旻舉劍之時便咬破指尖,以血為咒,手指在空氣中迅速地畫出一個法陣。法陣發出猩紅光芒,從一個巴掌大的圓逐漸擴大,最後将暮懸鈴和謝雪臣二人籠罩其中。

嬌嫩的花瓣一碰到血光,便立刻枯萎,化為灰燼,輕易在暮懸鈴的法陣前敗下陣來。

高秋旻大吃一驚,鏡花谷此陣殺機極強,可列當世四大殺陣之一,她用此陣,從未失手,不料在暮懸鈴面前如此不堪一擊。

暮懸鈴笑吟吟道:“六芒摧花陣的強弱,取決于布陣之人的靈力,如果是素凝真布陣,自然可列當世四大殺陣,可若是你,就差遠了。”

高秋旻自小被認定天資驚人,到了鏡花谷也是衆星捧月,從未有人如此對她說話,更何況是一個邪魔外道。就連謝雪臣這般第一劍修都被暮懸鈴氣得道心不穩了,何況是高秋旻,即便隔着面紗也能看出她臉色極其難看。

其餘三名修士見形勢不妙,立刻道:“高師姐,這個魔修深不可測,恐怕是魔族探子,我們趕緊通知師門!”

這是給高秋旻臺階下,想要逃了。

暮懸鈴冷笑一聲,拳頭一握,血芒魔陣頓時光芒大熾,将整個摧花陣吞沒。暮懸鈴身影一閃,如鬼魅一般逼近高秋旻四人。

高秋旻立刻轉身飛下屋頂,帶着三個同伴倉皇逃走。

暮懸鈴幾息之間便追上了對方,但沒想到的是,謝雪臣竟不比她慢,一把泛着冷光的劍攔住了暮懸鈴的去路,暮懸鈴看出是先前男修落下的佩劍。

暮懸鈴眼睛一眯,看向謝雪臣:“你攔我?”

謝雪臣冷然道:“我不會讓你殺人。”

暮懸鈴露出沒有溫度的笑容,她輕輕跺了跺腳,骨鈴發出刺耳的鈴聲,宛如利箭破空的尖銳嘯聲。前方修為較低的三個修士頓時慘叫一聲,捂着耳朵跪了下來。

高秋旻元神也受到震蕩,腳步頓了頓,這一遲緩,便被暮懸鈴追了上來。

暮懸鈴一手扯下高秋旻的芥子袋收入懷中,如貓戲老鼠一般戲谑地盯着高秋旻,高秋旻此刻全然沒有了高高在上的傲慢與淡然,雙眸之中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。

謝雪臣橫劍站在高秋旻身前,擋住了暮懸鈴伸向高秋旻的手。謝雪臣雖然無法驅使靈力,但他的劍法依然是舉世無雙的精絕,劍氣交織成密不透風的網,暮懸鈴不慎被劃過臉畔,所幸她躲得快,卻也被割斷了一縷頭發。

暮懸鈴驚怒地看向謝雪臣:“你竟然以血為劍!”

謝雪臣不知何時割破了手,一把下等法器,因為沾染了法相修士的劍,頓時染上了金光,讓妖魔難以靠近,便是暮懸鈴也要退避三分。

然而以血為劍,對謝雪臣本就重傷的身體是雪上加霜,他本就沒有血色的薄唇,此時更加蒼白了幾分。

謝雪臣看着她,淡淡道:“你以血為陣護妖,我以血為劍護人,你我殊途,卻各有需要保護之人。”

“你沒有靈力,縱然祭出血劍,我也有一百種方式可以輕易地打敗你。”暮懸鈴直勾勾盯着謝雪臣,忽地扁了扁嘴,覺得心裏難受極了,委屈地喃喃道,“你不過仗着我喜歡你,不忍心傷了你。”

謝雪臣一怔。

第 6 章

自相識以來,暮懸鈴對他說了不下百次的喜歡,只有這一刻,謝雪臣忽地有些動搖了。

他從未信過暮懸鈴看似輕浮随意的喜歡,妖精狡猾,魔族重欲,她們怎會知道何為情愛?

謝雪臣醉心劍道,清心寡欲,他也不知,只是覺得不該如此。

法力盡失,仍出手相抗,不過是因為他堅守自己的道,為護人族,舍生忘死罷了。他做不到親眼看到人族修士慘死妖魔之手而無動于衷,若是因此觸怒暮懸鈴,被她斬殺,他自也是無怨無悔。

只是碰觸到暮懸鈴眼中的委屈時,他有了一瞬的動搖與迷茫,竟懷疑她是真的對他有了一絲感情。

可很快便又否定了自己荒唐的猜想。

因為暮懸鈴殺過來了。

她從芥子袋中抽出一把法器長劍,銀光閃過,劍芒刺向謝雪臣。

謝雪臣乃當世第一劍道高手,一眼便看出了暮懸鈴劍法中無數的破綻,但他還是凝神以對,畢竟對方奇詭手段層出不窮,防不勝防。暮懸鈴氣息遠強過謝雪臣,若真要使出神通,不消片刻便能打敗謝雪臣,但她似乎并無此意,出劍全無章法,洩憤似的和謝雪臣纏鬥在一塊。

高秋旻看了一眼謝雪臣的背影,明白這是人族劍修,她模模糊糊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,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,那張臉長得屬實太過普通,他一轉過身,她就已經忘了對方長什麽樣。

另外三個修士此時緩了過來,見高秋旻有些發怔,他們急忙拉住她的手臂壓低聲音道:“師姐,我們快跑!”

“可那個人……”高秋旻猶豫了一下。對方挺身而出,難道自己見死不救?

那個劍修不知何故沒有靈力,絕對不是魔修的對手。聽那對話,好像那個魔修對劍修有意?

“師姐,我們在這裏也救不了人。那個人既然敢對魔修出手,定然是有幾分把握,我們還是趕快回師門通報吧!”

高秋旻聞言狠了狠心腸,也不再耽擱了,當即和三個同門飛速離去。

暮懸鈴根本沒有去追的興致,那幾個人是死是活她也不在乎,她只是覺得自己滿腹的委屈和憤怒,一通發洩之後,終于回過神,撤了劍。

謝雪臣踉跄兩步,半跪在地,唇角溢出一絲鮮血。

暮懸鈴見狀急忙上前,想要查探謝雪臣的情況,然而她剛走一步,便發現狀況有異。

眼前迷迷蒙蒙的,仿佛突然之間降下了大霧,讓人什麽都看不清,看不透。

暮懸鈴靜了下來,也冷了下來。

“血劍是假,迷陣才是真。”她深吸了口氣,輕笑了一聲,垂下長睫掩住眸中的苦澀,“你假借與我周旋,其實以血為引,布下迷陣。法相修士的血本就是至純的靈物,你想必是将血畫在石頭上然後抛出,逐步形成這個迷陣。”

迷霧外傳來謝雪臣有些虛弱而清冷的聲音:“這個陣法,名為玲珑枷,并不傷人,只能困住你十二個時辰。”

謝雪臣在陣法之外,可以清晰地看到暮懸鈴面上的神情。然而她卻看不見謝雪臣,甚至無法分清聲音傳來的方向,眼神有些迷茫無措。

“你完全可以布一個殺陣殺了我。”暮懸鈴有些黯然說道。

謝雪臣老實道:“殺陣需要的靈力太多,我不足以支撐。”

暮懸鈴譏諷地笑了笑:“那倒是我運氣好了。”

謝雪臣沉默了片刻,又問道:“你方才為何用劍?劍法并非你所長,若是用魔功……”

“那你便死了。”暮懸鈴打斷了他的話,意興闌珊道,“你受傷那麽重,又沒有靈力護體,擋不住我的魔功。”

謝雪臣心口輕輕一震,黑白分明的鳳眸中掠過一絲異色,有種陌生的情緒自心尖掃過,快得讓他來不及回味和思量。

“姐姐,我們出不去了嗎?”嗅寶鼠擡起腦袋,鼻子朝四周嗅了嗅,有些詫異地瞪大了圓溜溜的眼睛。它的嗅覺和視覺都是極強的,尋常法陣和禁制都阻絕不了它的感知,但此刻在玲珑枷中,它的五感仿佛都鈍化了,沉浸在濃稠的水中,聽不清,聞不到。

“沒用的。”暮懸鈴輕輕搖頭,“法陣有四象之力,分為守、困、殺、奇。一個法陣四象越全,則單象之力越弱。如六芒摧花陣全力以殺,反而易破。而玲珑枷乃當世第一困陣,因為它只有困敵之力,反而更加難破。”

暮懸鈴深吸一口氣,凝神運功,魔氣溢散,向四周迸射而出,卻沒入白霧之中,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。

不按照玲珑枷的破陣方式去破,便只能被它困在陣中十二個時辰。

世人只知道謝雪臣劍法天下無雙,以為他不會用陣法,其實,只是沒必要。他精通陣法,然而世上諸多困難,一劍可破,又何必那麽麻煩去布陣。

暮懸鈴也忘了,所以着了此道。

“謝雪臣!”暮懸鈴煩躁地喊了一聲,卻沒有等到回應。

嗅寶鼠用鼻尖拱了拱暮懸鈴,奶聲奶氣道:“姐姐,哥哥好像走了。”

“走那麽快做什麽!”暮懸鈴氣惱地跺了跺腳,“我……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告訴他呢……”

她沮喪地嘆了口氣,緩緩蹲了下去,雙手抱膝,雙目無神地盯着自己的腳尖。千絲履無色無形,無垢無味,卻可變幻成一切鞋履的模樣,在魔界的時候,她常常赤足示人,到了人界,便變幻成一雙小巧的繡花鞋。

高秋旻說床底下沒有鞋,哼,她的鞋子是高階法器,才不需要脫呢。

那個女人又笨又壞,謝雪臣還幫她,不就是因為她是個人嗎……

暮懸鈴有些委屈地抱了抱自己——我也想當個人啊……

謝雪臣走出許久,才想明白一件事。

他又欠了暮懸鈴一條命。

第一次,是她把他從熔淵救出。第二次,是方才的不殺之恩。

但是她是半妖,修煉魔功,正邪不兩立,他所能想到的報恩方式,也不過就是不殺她罷了。

謝雪臣輕輕嘆息,他沒意識到,這是他二十幾年來第一次嘆息。

他遇到了生平第一件無法一劍解決的難題。

策馬向反方向疾行許久之後,天便亮了。謝雪臣找了個驿站,讓坐騎休息了一會兒,便又繼續上路。

驿站的人說有看到鏡花谷的修士急匆匆策馬經過,謝雪臣料想那四人是要徑直回鏡花谷報信,十二個時辰之內應該不會折返,不禁暗自松了口氣。

他的目的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擁雪城,若日夜兼程,四日之內可至,有暮懸鈴的鬼影簪,也無須擔心行跡洩露。

思及此,謝雪臣忍不住有些發怔。

清晨的陽光和煦地落在面上,謝雪臣微微仰起頭,忽然想到了一件事。

修煉魔功的半妖,在烈日灼射下,會有烈火焚身之痛……

靜谧的森林裏,帶着一絲涼意的晨曦輕輕落在大地上。

林中空地上有一個鼓鼓的黑色布包,忽地發出輕輕的顫動。

“阿寶,你娘怎麽去了這麽久啊。”暮懸鈴嘟囔了一聲。

兩個時辰前,有一只成年嗅寶鼠跑來和她懷裏這只母女相認了。小嗅寶鼠叫阿寶,大嗅寶鼠叫秀秀。

阿寶不怎麽聰明,顯然是受母親的影響。修煉了五百年的秀秀化成人形,是一個可愛得近乎憨厚的少女。她焦急地在玲珑枷外跑來跑去,想救自己的孩子卻束手無策。

暮懸鈴看了一眼她笨笨的樣子,嘆了口氣說:“沒辦法,玲珑枷是六十四卦組成,一共一千六百多萬種走法,除了布陣之人,大概只有精通八卦而且絕頂聰明的修士才能找出破解之法。”

暮懸鈴滿打滿算才修煉了七年,尚沒有學過這些在師父看來不重要的東西。

秀秀聽了卻眼睛一亮,說她知道附近有一個絕頂聰明的人,要去把那人請來。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跑了。

暮懸鈴等了兩個時辰,等到天都亮了,也沒等到秀秀把人帶回來。

她越想越覺得不妙,以秀秀那不聰明的樣子,估計看誰都是聰明絕頂吧。

她預先從芥子袋中拿出了黑色鬥篷,雖然不能完全阻隔日光,但多少能減輕些日照時的疼痛。幸運的是她如今身處林中,多少有些樹蔭遮蔽,不然曬傷一整天,她恐怕不死也去了半條命。

唉,謝雪臣好狠的心啊……

暮懸鈴心酸地蹲在地上畫圈圈。

“南公子,就是這裏!”

迷霧中傳來秀秀的聲音,暮懸鈴聞言一驚,下意識便擡起了頭,又想起自己看不到法陣外的人。

只聽到一個清朗而溫和的男子聲音遠遠傳來。

“嗯?玲珑枷?”

那聲音低而不沉,如山澗清泉,如春風化雨,有種奇異的力量,仿佛能撫平一切焦躁與不安,只聽那個聲音,便讓人聯想到,那一定是一個極俊秀溫雅的公子,未語先笑,脈脈含情。

暮懸鈴怔了一下才回過神,脫口而出道:“你竟一眼就看出這是玲珑枷?”

秀秀真的帶了一個厲害人物來了。

暮懸鈴後怕地想——幸虧自己的法器夠強,不然被對方看出自己是半妖魔物,豈不是成了甕中之鼈了。

那男子溫聲道:“天下第一困陣,玲珑枷,困而不傷,是仁慈之陣。”

暮懸鈴撇了撇嘴,心道,把我困在這裏烤肉呢,算什麽仁慈。

男子似乎是查看了四周,片刻後又道:“布陣之物是染血的石頭,這血液隐有金光,對方應是位法相修士。法相修士若要殺人,何必用陣,若要布陣,何必用血?可見這位修士的狀況極糟,只能以下下之策對敵。秀秀,你要救的這位姑娘恐怕并不簡單。”

暮懸鈴背脊發麻,對方三言兩語說中了事實,究竟是什麽人?

秀秀急切道:“南公子,你就幫幫我吧,阿寶也被困在陣裏呢!”

阿寶也大聲附和道:“是啊是啊,南公子救救阿寶吧。”

那公子輕笑道:“玲珑枷縱然不破,十二個時辰後也會自行解開,這麽急着破陣,嗯……難道是魔物懼怕烈日驕陽?”

暮懸鈴呼吸一窒,極強的危機感讓她瞬間抽出了防身法器,擺出了防禦姿态。

“姑娘不必緊張。”公子溫聲道,“在下并無惡意。”

暮懸鈴自是不信。

“阿寶的直覺異常敏銳,若是身染殺身因果的極惡之魔,它便不會主動親近你。”南公子徐徐道,“此時已經辰時三刻,你受晨曦照射,卻沒有面露痛苦,想必并非魔族,而是修煉了魔功的半妖。”

暮懸鈴自诩隐藏極好,沒想到在對方面前竟然全無秘密,果然如秀秀所言,是絕頂聰明之人……

“你願意助我破陣?”暮懸鈴不懷疑對方有破陣之力了。

“既然是阿寶的朋友,在下自然願意。”南公子頓了頓,“若是姑娘信得過再下。”

暮懸鈴垂眸想了想,道:“我信你。”

南公子似乎笑了一聲,道:“玲珑枷以八卦為根基,每走一步,腳下便會形成一個新的八卦圖,只有連續走對八次,此陣才會解開,若是走錯一步,則要從頭來過。”

“姑娘,你先起身,往東南方向走一步——就是你的左前方。”

暮懸鈴根據南公子所言,向左前方踏出一步,随即便見身旁迷霧湧動,腳下之地化為太極陰陽魚。

“接下來,走乾步。”

暮懸鈴往乾卦邁出一步,便見腳下陣型再度發生了異變,乾卦化為太極魚,周圍出現了新的八卦。

“這是走對了?”暮懸鈴問道。

南公子道:“無論走錯還是走對,陣法都是如此變化,無法排除錯誤的走法,此陣才稱無解。”

暮懸鈴吸了口氣,眯了眯眼:“你覺得自己能破?”

“何不試試?”南公子笑了笑,“反正姑娘你困着也是困着,閑着也是閑着。”

暮懸鈴一口氣頓時堵在喉間。

“走兌卦。”

暮懸鈴重重地在兌卦上跺了一步。

南公子笑了一聲,又道:“巽卦。”

暮懸鈴不再和對方說話,低着頭按照南公子的指示一步步走着。

“最後一步,坎卦。”

暮懸鈴眉梢一挑,心道你這麽自信八步就對了,然而腳步一落,眼前迷霧頓時消失無蹤。

站在面前的,是一個溫潤俊秀、清雅出塵的年輕公子。他展開手中折扇,幫暮懸鈴擋住了一絲陽光,含着笑溫聲道:“姑娘似乎疑惑,我為何能一次破陣?”

暮懸鈴忽地意識到兩人距離有些近,她後退了一步,與對方拉開了距離,警惕地打量身前男子。

那人看起來二十出頭,修長挺拔,模樣甚是清俊,一雙眼睛明潤舒朗,含着和煦的笑意。他逆着光沐浴在晨曦之中,即便是厭憎陽光之人,也忍不住心生溫暖親近之意。

皎若明月,豔如芝蘭。

暮懸鈴有些晃神,須臾才回道:“你究竟是什麽人?”

他不但一次未錯便破了陣,而且十分自信,仿佛他便是布陣之人。

男子微微颔首,微笑道:“蘊秀山莊,南胥月。”

暮懸鈴震驚過後,便是恍然。

難怪……難怪他如此自信……

這玲珑枷,原就是他所創。

蘊秀山莊莊主,南胥月。

即便是在魔界,她也聽過他的名字。

聽說他聰明絕頂,世無其二。

聽說他醫術精絕,世稱藥王。

聽說他清隽俊美,貌若神人。

所有人提到他都會贊嘆不已,然後一聲嘆息。

因為他天生十竅,天資之強,與謝雪臣難分伯仲。

然而如今,他成了一個廢人,一個瘸子。

第 7 章

仙盟本有七大宗門,除了現存的五大宗門,還有被滅門的明月山莊,以及蘊秀山莊。

蘊秀山莊的上一代莊主是當時赫赫有名的戰神,南無咎。南無咎以殺立道,一生斬妖除魔無數,天下人人敬仰。然而蘊秀山莊值得驕傲的不只戰神南無咎,還有被稱為神童的南胥月。

人族天生七竅,三歲煉體,七歲開陰陽二竅。陽竅位于頭頂百會穴,陰竅位于肚臍。陰陽二竅打開後,鍛體至十歲,方可參加各大宗門的選拔,嘗試開啓神竅。世間能開啓九竅者,十萬中存一。能開啓神竅者,百萬中存一。這世間最強的資質,便是天生十竅,被譽為神人轉世。

而數百年以來,只有兩人如此。一個是謝雪臣,另一個便是南胥月。

南胥月自小聰慧過人,過目不忘,無論學什麽,都只需一遍。當時的蘊秀山莊在七大宗門中尚且處于末流,但所有人都認為,南胥月是蘊秀山莊崛起的希望。

只可惜,南胥月十歲那年,南無咎因樹敵過多,被妖魔報複,擄走南胥月。十歲的南胥月受盡折磨,終于被南無咎救回。只可惜救回了一條命,卻徹底成為一個廢人。魔族以極其陰毒的手法毀了南胥月的陰陽二竅和神竅,又用魔族之鎖鏈拴其右腳,令其三竅再也無法複原,連右腳因為魔氣腐蝕也難以再生。

三竅被毀,人人豔羨的天之驕子一夜之間成為天下人同情的可憐人,南無咎為此發狂白頭,然而終究無濟于事。數年後,南無咎病死,年少稚嫩的南胥月獨力撐起蘊秀山莊。聽說他依舊是那個聰慧無比的少年,精通醫術、陣法、機關,乃至經商、音律、數算,蘊秀山莊并未因此衰退,反而強過以往。只是一個無法修道的莊主所帶領的宗門,是不可能立于仙盟之內的。因此如今的蘊秀山莊雖然勢力不俗,卻也只是世俗第一大門派,而不算在仙盟五派之內。

暮懸鈴自然是聽過南無咎和南胥月的事,蘊秀山莊離此地确也不遠,然而她沒想到,被妖魔所害的南胥月,會願意幫助妖魔。

“南公子,久仰大名。”暮懸鈴往後又退了一步,籠了籠身上的黑袍。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忌憚一個凡人,南胥月名聲雖大,卻終究也是一個不能修道的普通人,對她不可能有什麽威脅的。

南胥月自然是意識到了暮懸鈴對他的戒備有增無減,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,看向暮懸鈴肩頭的阿寶。

“阿寶,過來。”

他伸出手,阿寶咻地一下跳到了他的掌心。秀秀趕緊湊上來,焦急道:“南公子,阿寶沒事吧?”

“受了點驚吓而已。”南胥月将阿寶送還給秀秀,又看向暮懸鈴,“不知姑娘如何稱呼?”

暮懸鈴眼神閃爍,道:“我姓暮。”

南胥月問道:“水木湛清華?”

暮懸鈴頓了頓,才道:“朝暮最相思。”

“天涯明月新,朝暮最相思。”南胥月的聲音溫潤輕緩,這首詩由他念來,最是動聽,卻又平添幾分輕愁。

“極少聽過這個姓氏的人,想必是自己取的姓了。”南胥月道。

她不知父母,名字都是師父取的。世人恐怕不知,但眼前這個人肯定知道,懸鈴,是魔界的一種樹,這種樹通體烏黑,堅硬如鐵,卻會開出最白嫩的花。懸鈴花花瓣皎潔,看似柔嫩,卻質如玉石,形如鈴铛,懸于枝頭,微風過處,便會發出清脆鈴聲。懸鈴之聲有勾魂攝魄之妙用,經常被用來煉制法器,暮懸鈴腳踝上的骨鈴法器便是以懸鈴花煉制而成。

“暮姑娘,日照漸強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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