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朵桃花一世開 — 第 5 章 (4)

你可要找個地方躲躲?”南胥月問道。

“不了,我還要趕路。”暮懸鈴搖了搖頭,她披着黑袍躲在樹蔭下,灼痛已經緩解許多了。她看向阿寶,把從高秋旻身上搶回來的芥子袋扔了過去,被秀秀接住了。

“阿寶,這是你的寶物,姐姐要走啦。”

阿寶趴在秀秀肩上,又黑又圓的眼睛有些不舍地望着暮懸鈴。

“姐姐,你要去找哥哥嗎?”

暮懸鈴沉默了片刻,點了點頭。

秀秀攥了攥芥子袋,忽地鼓起勇氣道:“暮、暮姑娘,能讓阿寶跟着你嗎!”

暮懸鈴詫異地看着秀秀:“跟着我?為什麽?”

秀秀道:“你們可知道,世間萬物,皆有寶氣?一般人只能看到靈力,但我們嗅寶鼠卻能看到寶氣,越是厲害的寶物,發出的寶氣便越強。這也是為何法陣能阻絕靈力波動,卻無法阻隔我們對寶氣的感知。”秀秀說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,“我看到暮姑娘身上有很強的寶氣……想必身上有非常多的寶物。”

暮懸鈴啞然失笑。

秀秀又道:“我們想要提升修為,便只有吸取寶氣。我手上這些寶物都是阿寶的爹爹留給我的,寶氣早已被吸食一空,不過對你們來說卻是沒有影響。所以……所以……我把這些寶物都給你,你能不能讓阿寶在你的寶物裏修煉?”

暮懸鈴這才明白她打的什麽主意,哭笑不得道:“可以倒是可以,只是你舍得母女分離嗎?而且阿寶是半妖,沒有妖丹,它再如何修行,也無法化為人形。”

秀秀黯然道:“我知道,可是我希望阿寶能多學點本事,以後好保護自己。”

阿寶擡起頭,不解地看向秀秀。

“娘親,你要趕我走嗎?”

秀秀摸了摸阿寶的腦袋,柔聲道:“阿寶,你跟着這個姐姐吧,她看起來比娘親厲害多了,也能帶着你修煉。娘親還有事呢……”

阿寶忽然聰明了一回,她問道:“娘親是要去找爹爹嗎?”

秀秀點點頭,哀傷道:“他走了三年了,不知道會不會出了事,我得去找他。”

暮懸鈴聞言心中一動,問道:“阿寶的爹爹叫什麽名字?”

秀秀道:“他叫傅滄璃。”

暮懸鈴想起,之前阿寶說過她的爹爹是世間最有錢的修士,如今仙盟之中最富有的便是坐擁數條礦脈的碧霄宮,而碧霄宮宮主,便是姓傅。

暮懸鈴看向南胥月,南胥月仿佛看穿了她的懷疑,微笑道:“如今碧霄宮裏,并沒有這個名字的弟子。”

“也可能是化名,幹壞事,哪能用真名。”暮懸鈴嘀咕了一聲。

南胥月笑了笑,看向秀秀,溫聲道:“秀秀,你是珍稀異獸,不要去碧霄宮冒險。傅滄璃這個人,我會幫你打聽,你還是在這裏等着,萬一他回來找你們,卻找不到人,豈不是錯過了?”

秀秀似乎對南胥月十分信賴,她本就有些迷糊,聽南胥月如此溫柔的勸說,立時便連連點頭,全盤聽了進去。

“南公子說得有道理,那我便在這裏等他,還要麻煩你幫我打聽了。”

“舉手之勞。”南胥月颔首笑道。

“阿寶,你願意和姐姐一起走嗎?”秀秀問阿寶。

阿寶猶豫了片刻,終于點了點頭。

她不知道為什麽,自己會那麽喜歡暮懸鈴,她總覺得暮姐姐身上有非常吸引她的氣息,讓她舍不得離開。雖然她也舍不得娘親,但是娘親讓她跟着姐姐,她就聽娘親的話。

阿寶又從秀秀身上竄到了暮懸鈴肩頭,任由暮懸鈴撓了撓她軟乎的身子。

暮懸鈴戴上兜帽,看向南胥月,微笑道:“多謝南公子相救之恩,他日若有機會,一定回報。”

南胥月含笑點點頭:“暮姑娘保重。”

暮懸鈴道別完,便迫不及待似的消失在了陰影裏。

南胥月靜立片刻,而後徐徐轉身離去。他走得不快,讓人極難察覺到他是個瘸子。

林中的風送來他宛如嘆息的吟誦——

“與君初相識,猶如故人歸。天涯明月新,朝暮最相思……”

暮懸鈴早在謝雪臣身上做了标記,玲珑枷破陣後,她立刻便感應到了謝雪臣的方位,正是往擁雪城而去的方向。

她的身影隐沒在陰影裏,飛速向着謝雪臣的方向飛奔而去。

“姐姐,那個哥哥好壞,你是要報仇嗎?”懷裏的阿寶問道。

暮懸鈴咬牙切齒道:“以前太慣着他了,等我追上他,一定把他這樣這樣那樣那樣!”

阿寶茫然道:“是哪樣啊?”

“小孩子不要問這麽多。”暮懸鈴彈了一下她的腦門,她吱地一聲縮了回去。

良久,她又聽到暮懸鈴說:“其實謝雪臣也不是壞啦……畢竟我是半妖魔體,和他正邪有別,又老是對他動手動腳,他這麽剛正死板的人,肯定一時之間肯定接受不了。”

阿寶心想,這感覺好熟悉啊,就好像娘親每次都埋怨爹爹一去不回,之後又辯解爹爹恐怕是遇上什麽麻煩了……

暮懸鈴倒也不全是為謝雪臣辯解,她心裏雖然委屈,卻也理解謝雪臣的做法。他們天然就是對立的雙方,并非救他一次就能抵消。更何況,她也确實騙了謝雪臣許多事。

暮懸鈴感應着謝雪臣的方位,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勁。

她對自己的速度心中有數,謝雪臣若是向擁雪城而去,想要追上他應該還要一天,但是兩人的距離卻在以不正常的速度縮短,那只有一個可能,就是謝雪臣正在朝這個方向行進。

為何?

暮懸鈴心中一驚——難道謝雪臣行蹤敗露,遭到追殺?

她不再多想,提起所有力氣全速前進。

幾刻鐘後,她的視線內出現了熟悉的身影。

謝雪臣策馬疾馳,冷峻的面容上帶着幾難察覺的焦慮。暮懸鈴身影一閃,落在謝雪臣前方。

謝雪臣看到暮懸鈴突然現身,驚愕地勒住了疾行的駿馬,暮懸鈴看向謝雪臣身後,卻沒有看到預想中的追兵,兩人同時脫口而出道:“你沒事?”

暮懸鈴眨了眨眼,有些迷惑地看着謝雪臣。

謝雪臣皺了下眉頭,攥緊了缰繩。

暮懸鈴看了看謝雪臣身後,又看向謝雪臣清俊的面容,後者因為一路疾行,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紅暈。

忽然,暮懸鈴唇角勾了起來,一雙桃花眼驟然發亮,像一滴水落入湖中,圈圈漣漪在眼底蕩開,映亮本就明豔無雙的面容。紫色的身影飛撲向了謝雪臣,用力過猛,竟直接将謝雪臣從馬上推了下來,兩人雙雙倒在了地上。暮懸鈴騎坐在謝雪臣身上,笑得燦爛明媚:“謝雪臣,你這麽快跑回來,是不是怕我曬傷了!”

謝雪臣将她滑落肩頭的兜帽拉了起來,蓋住她的腦袋,清冷的聲音透露出明顯的僵硬和尴尬:“你……怎麽從玲珑枷裏出來的?”

他沒有否認——暮懸鈴美滋滋地想。

她眉開眼笑,容光煥發,拉着謝雪臣的手歡快道:“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的!”

謝雪臣深吸了口氣,抽了幾下,沒能掙脫暮懸鈴的手。他支起身體從地上坐了起來,空着的另一只手扯住了暮懸鈴的後領,将她從自己懷裏扒了下來。

謝雪臣暗自嘆氣,他感覺暮懸鈴更粘人了。回想起之前暮懸鈴委屈的眼眸,再看她現在眉開眼笑的樣子,謝雪臣忽地有些不解:“你為何如此開心?”

暮懸鈴抱着謝雪臣的手臂,揚起臉看他:“啊?你回來救我了啊,我當然很開心。”

謝雪臣皺了下眉頭:“是我将你困住的。”

“我知道啊。”暮懸鈴皺了下眉頭,随即又笑嘻嘻道,“我本來是有點怪你,可是你回來了啊。”

謝雪臣難以言述自己心中陌生的情緒,這與自己道心相違逆的舉動讓他煩躁且不安。他是仙道宗主,人族至尊,本該以除魔衛道為己任,對邪魔外道殺無赦。他的道心如此,劍心亦是如此。然而穩如泰山的道心動搖了,一往無前的劍心亦猶豫不前了。

一路疾馳,他在紛雜的思緒中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看似合理的解釋。

是的,他回來救她,亦是道之所存,義之所在。暮懸鈴救他脫身,有恩在先,對陣之時,又處處留手。若非如此,自己哪能輕易布陣困住她?她雖是半妖魔體,學的魔族功法,卻從未對自己下過殺手,反而處處留情。若是自己忘恩負義,豈非連妖魔都不如?

謝雪臣終于在心裏說服了自己,穩住了将崩欲傾的道心。

他微微垂眸,正對上暮懸鈴明亮而歡喜的雙眸,她搖着他的手臂乖巧地輕聲說道:“我很好很好哄的,真的,只要你就對我好一點點……”

謝雪臣呼吸一緊。

在他不知道的地方,道心悄然撕開了一絲裂縫。

修道界有句傳說,妖精、魔族、女人,是這世間最麻煩之事。

現如今有個集麻煩之大成的人物出現了——暮懸鈴,半妖、魔體、女人。

第 8 章

以血布陣,與暮懸鈴激戰一場,本就重傷未愈的謝雪臣情況更糟糕了。暮懸鈴同樣損耗不小,謝雪臣發現她的臉色顯露出一絲蒼白,哪怕她滿面笑容,也難掩虛弱之色。

兩人在附近的城鎮找了個客棧下榻,趁着夜色,暮懸鈴外出買了些換洗的衣物。這一回,她沒有布下禁制防着謝雪臣逃走。謝雪沒有想着擺脫暮懸鈴了,因為後者毫不避諱地說,她在他身上做了标記,能夠感應到他的方向和距離。

暮懸鈴從高秋旻的芥子袋裏找到了不少銀錢和靈丹,幫謝雪臣買了些合身的衣物,又暗自打聽了一下仙盟的消息。

果然,謝雪臣失蹤的事尚未流傳出來。

暮懸鈴回到客棧時,謝雪臣剛剛吐納完,服用下鏡花谷的靈丹後,他的臉上恢複了少許氣色。暮懸鈴将買回的長衫遞給他,笑着道:“可要我吩咐小二給謝宗主安排沐浴?”

謝雪臣接過衣服,淡淡掃了她一眼,道:“法相尊體,乃無垢之軀。”

言下之意,便是不需要沐浴。

但是衣服破了還是要換的。

修道真是好啊,不但不食五谷雜糧,不染世間塵埃,甚至連愛恨情仇也可一并勾銷了。

暮懸鈴支着下巴,看着屏風上瘦削修長的投影,在看與不看只見搖擺了一下,那邊便已經換好了。

算了,反正又不是沒看過——暮懸鈴有些遺憾地想。

謝雪臣走到桌邊坐下,便聽到暮懸鈴說:“謝宗主,看你今日方向是要往擁雪城去。”

謝雪臣點了點頭。

暮懸鈴輕嘆一聲:“若我是你,在恢複法力之前便絕對不會回仙盟。”

“我入陣之前已有部署,入陣七日未歸,仙盟五老定會入陣查探,發現我與魔族激戰過的痕跡。”謝雪臣道,“想必此刻,仙盟已經暗中派人出來查探我的下落了。”

“謝宗主,你就沒想過嗎,為何魔族會知道你在何日何時入陣,竟然能提前設下陷阱?”暮懸鈴難得地露出了嚴肅認真的神情。

謝雪臣眉眼低垂,燭光在他眼下投下淡淡陰影。

“仙盟之內,有魔族奸細。”清冷的聲音緩緩說道。

數千年前,人族仙盟竭盡全力,在魔界與人界的關隘之處,即兩界山,設下萬仙封印,擋住了魔族侵略人族的腳步。但是這封印受魔氣侵蝕,每六十年便要修補一次。歷來負責護陣的都是仙盟宗主。謝雪臣數年前繼任仙盟五派的宗主,到今年恰逢一甲之數,他只身入陣修補陣法缺損之處,卻遭到了魔族大軍的埋伏。

萬仙陣陣型複雜,環環相扣,補陣之人須在陣眼之中喚出法相,以元神溝通整座大陣,才能知道何處有缺損需要修補。因此補陣的只能有一人,也必須是當世修為最強的幾人之一。補陣之時,補陣之人外防空虛,最怕被人趁虛而入。但是萬仙陣乃是人族修士結下的神聖大陣,魔族若在其中,如受酷刑,避之不及。因此哪怕魔族知道這一年是補陣之年,卻無法确定補陣人會在哪一天,哪一個時辰入陣,也無法精确地設下埋伏。

但是這一次,他們設下埋伏的時機,卻是那樣剛好……

謝雪臣在陣中看到魔尊之時,便明白了一切。

“原來你明白。”暮懸鈴舒了口氣,“好啦,是你自己說的,可不是我告密的了。”

謝雪臣揚起眉,黑白分明的鳳眸專注地凝視着暮懸鈴。“所以,你故意帶我偏離前往仙盟五派的路線,你知道,魔族會派出追兵,在半道攔截。”

暮懸鈴咬了咬唇,無奈地點了點頭。

“我的師父是魔族大祭司桑岐,想來你對他是了解的。師父擅于蔔卦,只要有他人貼身之物,便可輕易算出那人所在之地,誤差不超過方圓十裏。因此很快便會有魔族追兵找到青山集,并以青山集為起點,向五大宗門的方向一路搜索。如今重傷未愈,神竅被封,如果被魔族發現,後果不堪設想。”

“避開人群,便不易被魔族察覺。”

“可即便你回到擁雪城,也并非絕對安全!”暮懸鈴急道,“能知道你入陣部署的,必然是仙盟中地位頗高之人,你法力盡失,若遇上那人恐怕幾無勝算!他定會将你置于死地!”

“所以呢?”謝雪臣微微皺眉,“貪生怕死,便駐足不前,并非劍修之道。”

謝雪臣認真道:“劍修之道,是雖千萬人吾往矣。”

暮懸鈴怔怔望着謝雪臣,在他眼中看不到一絲懼色,那雙鳳眸便如他的劍一般,銳不可當,鋒芒如炬。

暮懸鈴想起誅神宮外,他展開天地法相,那一刻氣吞山河、乾坤撼動,鈞天劍一出,日月無光。

若非道心如此,劍心如此,又何以有今日被稱為天下第一人的謝雪臣?

暮懸鈴支着下巴,靈動而聰慧的雙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謝雪臣,芙蓉面上緩緩綻開笑顏。

謝雪臣感受到她突如其來的情緒變化,那雙水眸□□而火熱地表露她的仰慕與愛戀。

“你……怎麽了?”謝雪臣有些不解,更有些不自在。

暮懸鈴笑着道:“我覺得我眼光真好,沒有喜歡錯人。”

謝雪臣這回倒是明白了,暮懸鈴病又犯了。

她雙手支着下巴,眉眼彎彎地望着謝雪臣。“雖然我希望你能暫避鋒芒,保全自己,可是你這麽說,我卻覺得,這才是真正的謝雪臣。”

“你要去擁雪城,我便陪你去!”暮懸鈴擲地有聲道。

謝雪臣愕然,微蹙了眉心,道:“你是半妖,且修煉了魔功,雖然身上有遮掩氣息的法器,但擁雪城并非其他地方,修道強者不在少數,恐怕會被人看穿你的僞裝。”

暮懸鈴笑眯眯道:“你果然關心我了!”

謝雪臣被堵了一句,頓了頓,語氣加重了幾分:“半妖魔體,仙盟之人立殺無赦!”

“可你沒有殺我!”暮懸鈴仍是一臉無憂無慮的樣子。

謝雪臣頗有些無力,扶了扶額,深吸了口氣,方道:“你何必如此。”

“我喜歡,我願意!”暮懸鈴眼神熱烈而堅定,“雖然知道你不願意,但我還是要強迫你,沒辦法,修煉魔功,便是要從心所欲,正如你要堅守你的道心,我也要遵從我的本心。”

謝雪臣本暮懸鈴理直氣壯的歪理邪說震住了,一時之間竟無法反駁,只能拂袖道:“荒謬,豈能一概而論。”

暮懸鈴已是習慣了他的疾言厲色,如此這般不痛不癢的呵斥更是不放在心上,她笑道:“若我不修煉魔功,是不是就可以陪在你身邊了?”

謝雪臣愣了一下。

暮懸鈴又道:“魔族修煉魔功,便如你們人族修煉一般。只是人族吸收天地之間的靈氣,而魔族吸收魔氣。人界沒有魔氣,魔族便會吸食活人血肉,吞噬心魔,以此修煉,因此才會被人族修士斬殺。”

謝雪臣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,認同暮懸鈴所言。

“我是半妖,沒有妖丹,沒有神竅,靈氣無法入體,卻能吸收魔氣修煉,但是,我也可以散功。”暮懸鈴目光灼灼盯着謝雪臣,“我散去魔功,便只是一個普通半妖了。”

她雖修煉魔功,卻是魔族地位尊貴的聖女,若是散了魔功,便只是人界地位最卑微低賤的半妖,甚至還會因此遭到魔族的追殺。半妖在人界受盡歧視,若非逃亡野外茍存性命,便只能淪為妖奴,永世不得翻身。更何況,魔體散功,痛不欲生,如生撕血肉,萬蟻噬心。

“為何……”謝雪臣委實難以理解暮懸鈴的想法。

“如果我只是個半妖,沒有了自保之力,你會護着我嗎?”那雙眼睛眨巴眨巴,水汪汪的,仿佛會說話似的,可憐兮兮地望着謝雪臣。

若如她所言,她未殺過人命,且又對他有救命之恩,那他……他應是要護着她的。

這個念頭在謝雪臣心上極快地閃過,卻沒有從口中說出。

暮懸鈴沒有等到答案,有些急切地開口想說什麽,卻忽地臉色一白,瞳孔渙散,身體從椅子上滑落。謝雪臣來不及思考,便已來到她身旁,接住了暮懸鈴倒下的身軀。

便在此時,四周驟然暗了下去。

謝雪臣只手抱着暮懸鈴,戒備地環視四周。

黑暗濃稠得像墨汁一般将一切緊緊包裹,令人窒息,即便是法相之軀的目竅,也無法看穿這片黑暗。謝雪臣同樣看不見懷中的暮懸鈴,但能感受到對方微弱的鼻息和胸腔的跳動。

謝雪臣立刻意識到,這是魔族的手段,自己被拉入了另一片空間之中。

“謝宗主,我的心髒好疼啊。”懷裏傳來暮懸鈴說話的聲音,痛楚而虛弱。

一只柔軟而微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:“你幫我看看……”

她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胸口處去。

謝雪臣看不見,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手腕上滑膩的觸感,他任由對方牽着自己的手拉向自己,卻在即将碰觸到胸口的時候,易掌為爪,攻向對方頭顱!

那人發出咦的一聲,懷中觸感頓時消失,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剩下。

不遠處,一個似男似女、雌雄莫辨的聲音笑着說道:“果然瞞不過仙盟宗主,天下第一劍修。”

謝雪臣看向聲音來源,那聲音忽近忽遠,忽左忽右。

“我模仿聖女不像嗎?”那個聲音又變成了暮懸鈴的嗓音,有些委屈地說,“還是謝宗主根本就不喜歡人家?”

謝雪臣皺了皺眉頭,道:“魔族沒有心髒,為何你會有心跳聲?”

這世間每個人的心跳聲都不一樣,他的聽覺何其敏銳,又與暮懸鈴相處多日,自然對她的心跳十分熟悉。方才接住暮懸鈴之時,他可以肯定那還是她本人,那個魔物不知用什麽手段将自己和暮懸鈴對調,他一聽到心跳聲驟然變化,便知道其中有詐。

黑暗中的魔物以男聲回答道:“既然是謝宗主問的,那我就好心回答你。”說完又化為陰柔女聲,“自然是殺了人,剖出來啦!哈哈哈哈哈!還熱乎着呢!”

謝雪臣的眼眸一冷,劍意自然勃發而出。

“好驚人的劍意。”魔物似乎被謝雪臣震住,過了片刻才道,“不過不能使用靈力,你再強也逃不出我的貪欲牢籠!哈哈哈哈……謝宗主,你就在死前好好體驗一下世間極樂吧!”

魔物的聲音漸漸遠去,濃稠的黑暗仿佛被水稀釋開了,緩緩退去,逐漸有了光線照射進來。

謝雪臣凝眸看向光照來處,愕然發現,自己竟在擁雪城中。

暮懸鈴閉目許久,平息了胸腔之中的疼痛,才緩緩睜開眼睛。

站在自己面前的,是一個相貌妖冶無比的男人,他左臉上刺了一朵豔麗的海棠,嘴唇又薄又紅,微微上翹,眼波流轉,風情萬種。若說他是男子,又太過妩媚多情,若是他是女子,卻又四肢修長,高大精壯。

“欲魔?”暮懸鈴凝神一看,又道,“不,你是欲魔的投影。”

魔界有三魔神,分別是欲魔、戰魔、癡魔。欲魔,是世間所有欲望滋生的魔物,人族對名、對利、對色各有所貪,但凡有了貪念,便會催生心魔。欲魔雖沒有戰魔善戰,卻極其難纏,因為欲魔從不親自出手,他會讓對手沉溺于自己的欲望之中,靈魂堕入深淵,于極樂中死亡。

人最難戰勝的,便是自己的欲望。

欲魔妖嬈妩媚,亦男亦女,可幻化出任何面貌,與本人幾無二致,只有一點,魔族沒有血肉心髒。因此為了模仿暮懸鈴,他挖了一顆人心。

他扔掉了手中停止跳動的人心,扭着胯妖妖嬈嬈地來到暮懸鈴跟前,不懷好意地望着對方:“聖女殿下,方才你與謝雪臣的對話,我可是聽到了哦。”

暮懸鈴頭都懶得擡,淡淡哼了一聲:“所以呢?”

“嗯……你要是讨好我,與我雙修,我便不向魔尊禀告此事。”欲魔貪婪地湊近暮懸鈴,“否則讓魔尊知道你叛變,那你就只能進熔淵了。”

欲魔身上傳來甜膩的脂粉味,然而過重的香味也無法掩蓋其下的腥臭。暮懸鈴嫌惡地往後退了退,說:“你去告訴魔尊吧,反正魔尊早就知道了。”

欲魔愕然,狐疑道:“你這話什麽意思?”

暮懸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:“所以說,你們這些魔族真的是沒有腦子。”

魔族沒有腦子,是一句很客觀的實話,他們本就只是一團魔氣。因此欲魔沒有生氣,他只是有些懷疑暮懸鈴先前那句話。

“你快說,魔尊是怎麽知道你叛變的?”

暮懸鈴懶懶道:“你以為謝雪臣是如何逃出熔淵的,自然是有人相助。”

欲魔眼睛一轉:“是你助他?”

“倒也不是十分笨。”暮懸鈴看了他一眼。

欲魔不禁有些得意,又有些疑惑:“你哪有這本事解開魔尊的禁制?”

魔尊将謝雪臣囚禁于熔淵之時,下了十八重禁制,別說是暮懸鈴了,就算是大祭司也沒這本事打開。

“我解不開,是謝雪臣自己解開的。而我,只是給了他一粒可以恢複功力的丹藥。”暮懸鈴道。

這話邏輯便通了。

暮懸鈴又道:“你說這麽珍貴的丹藥,我如何能有?”

欲魔猶豫着說道:“是……魔尊給你的?”

暮懸鈴點了點頭。

“是魔尊授意我放走謝雪臣的,這樣一來,我對謝雪臣便有了救命之恩,以他們自诩正道人士的為人,是不會對救命恩人下殺手的。”

才怪,差點被謝雪臣殺了呢——暮懸鈴心虛地想。

欲魔倒覺得暮懸鈴說得極有道理,下意識地跟着點頭。

“你猜猜,魔尊為什麽要我放了他?”暮懸鈴斜睨欲魔。

欲魔只道這是暮懸鈴在考驗他的智慧,沉思片刻後,道:“魔尊想打聽出玉闕神功的功法,怕謝雪臣真的死在熔淵?”

暮懸鈴微笑點頭:“不錯。如果能問出玉闕神功,我們魔族便能吸收靈氣,在人界也能生存下來。”

“那你方才還說要為了他散功……”欲魔仍是有些狐疑。

暮懸鈴嗤笑一聲:“我散了功,弱小無助,不是正好有了借口讓他教我玉闕神功嗎?”

欲魔瞪大了眼睛,佩服地看着暮懸鈴,嘆道:“妖族果然狡猾……”

原來魔尊做的是這個打算啊,魔尊就是魔尊,比他們普通魔族有智慧多了。

欲魔一邊感慨一邊仍有些困惑,問道:“可是魔尊命令我等圍捕謝雪臣。”

“做戲做全套,否則怎麽取信謝雪臣,他可不是無腦的低等魔族。”暮懸鈴冷然道,“既然你來了,便先困住謝雪臣吧,危急關頭,我自會出手救他,如此一來,他便又欠了我一條命了。”

欲魔恭恭敬敬道:“我都聽殿下安排。殿下,如今謝雪臣正被我困在貪欲牢籠之中,你可想看看,謝雪臣的貪欲是什麽?”

暮懸鈴心中一動。

世人的貪欲,逃不過榮華富貴、美色美食,天下第一劍修的貪欲,又會是什麽?

第 9 章

擁雪城,位于西洲邊陲,群山之巅,苦寒之地。

這裏四季飄雪,終年無春。

一個四五歲大的身影站在堆滿積雪的松樹下,稚童舉着一把比他身高還長的劍努力地揮着,每一劍揮出,便是一道淩厲劍氣,他面前雪地早已被劍氣犁出千溝萬壑,露出堅實的地面。

人族之軀,最是脆弱單薄,唯有開啓陰陽二竅,體魄方能達到巅峰,而開了神竅,才算正式踏上修道之路。

千千萬萬的凡人,終其一生庸庸碌碌,能修道者,不足百萬之一。

而有的人,一生下來,便注定該立于巅峰。

第一萬道劍氣揮出,男孩放下了劍,吐出的氣化成白煙。他的臉小小的,腮幫子還有些鼓鼓的嬰兒肥,五官雖稚嫩,鳳眸卻已顯雛形。

擁雪城以劍法聞名于世,世人皆道,天下劍修出擁雪,然而只有擁雪城的人知道,在這片寂寥苦寒之地,他們除了劍法,什麽也沒有。

你只能緊緊握住你唯一擁有的劍——謝道承如是說。

四歲的謝雪臣足夠聰慧,他天生十竅,所有的東西都是一教即會,甚至無師自通,可唯有劍道,父親說,只能自己去感悟,去立心。

所有的劍修,都是從日複一日的揮劍中感悟到自己的道心和劍心。道心,是修行的根基,是修行的目的,劍心,是對劍道的了悟。有的人劍道如水,看似柔和而波濤暗湧,有的人劍道如虹,疾如閃電怒如雷霆。

謝雪臣,你的劍道是什麽?

每天揮完一萬次劍,孩子便會站在雪中思索這個問題。

看着蒼茫的雪山,浩渺的天際,四歲的孩子思考着人世間至難之題。

“喵嗚……”遠遠地傳來一聲低低的貓叫聲,打斷了孩子的思索。

鳳眸眨了眨,望向了貓叫聲傳來的方向。

高高的樹枝上,有一團雪白的身影動了一下,又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叫聲:“喵嗚……”

“雪貓?”謝雪臣緩緩走到樹下,好奇地仰起頭看向樹梢上的小貓。

雪貓是擁雪城特有的妖獸,它們有長而蓬松的毛發,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,借着冰雪的顏色掩藏自己的蹤跡。這只雪貓看起來年紀很小,一雙湖水藍的眼睛怯怯地往下看,伸了伸爪子,又縮了回來。

謝雪臣發現,樹下本是一片厚軟的雪地,可被他的劍氣掃光了,露出了堅硬的岩石,還有或深或淺的劍痕。雪貓應是調皮跳到樹上,睡了一覺醒來才發現站得太高了,下面沒有積雪墊着,它不敢跳下來,生怕摔傷。

謝雪臣猶豫了片刻,放下劍,足尖一點,運氣飛上了雪貓附近的一根樹枝。

積雪被抖落了少許,發出簌簌的聲音。

雪貓受到驚吓,四肢扒着粗壯的樹枝,朝謝雪臣發出色厲內荏的吼聲。

“喵嗚喵嗚!”

“我是來抱你下去的。”謝雪臣輕聲細語地說。

大概是孩子的眉眼十分溫軟,清亮的鳳眸中帶着和善的笑意,白白胖胖的小手朝貓兒張開,沒有一絲方才揮劍時的銳氣。貓兒猶豫了片刻,在樹枝上一踩,往他懷裏飛撲而來。

謝雪臣抱住了雪貓,随即從樹枝上飛落下來。

他輕輕撫摸雪貓蓬松柔軟的毛發,貓兒也擡起頭,歪着腦袋看他,喵嗚喵嗚叫了幾聲,伸出小舌頭舔了舔他的指尖。

謝雪臣忍不住笑了,黑白分明的鳳眸亮晶晶的,他捏了捏雪貓粉嫩的肉墊,稚氣的聲音問道:“你是雪貓,我是雪臣,我們是不是很有緣?”

仿佛是在附和他,貓兒叫了一聲。

“你的家在這附近嗎?”

謝雪臣剛問完,雪貓便從他懷中掙脫,跳到了地上,往前小跑了幾步,又回頭看他,仿佛是在等他追上。

謝雪臣領會到雪貓的意思,立刻跟了上去。

一貓一人在山上飛奔着,很快來到了一個洞穴口。

雪貓鑽進了狹窄的洞穴裏,謝雪臣進不去,只能在外面等着。片刻後,雪白的身影鑽了出來,貓兒口中銜着一條銀色的魚,放在謝雪臣面前。

謝雪臣訝然,問道:“送給我的嗎?”

“喵嗚……”

萬物有靈,何況妖獸。

謝雪臣欣喜而鄭重地收起銀魚。銀魚并非活物,而是靈氣充沛之地,靈氣化為實質的産物。這東西極為珍貴,不易獲得,是雪貓最喜歡的食物。

雪貓年紀很小,它只能以這種樸素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喜歡與感激,送給朋友自己最珍視的寶貝。

謝雪臣心想,這是他長這麽大,收到的第一件禮物!

雖然父親送給他劍譜和寶劍,但這條銀魚對他的意義不一樣,這是他的朋友送給他的心意!

謝雪臣與雪貓玩了一會兒,見天色快黑了,想起劍還落在問雪崖,急忙跑了回去。

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樹下,手中握着被謝雪臣落下的長劍。謝雪臣的腳步慢了下來,走到男人身後,低聲喊了一聲:“父親。”

謝道承側眼看向自己最為看重的小兒子。

謝道承,擁雪城城主,他的資質只是一般,兩百歲方才步入法相之境,而謝雪臣,便是他成為法相尊者之後與妻子生下的孩子。

他的一生有十幾個孩子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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