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的眼中,唯有一個。天生十竅,亘古罕見,這個孩子生來不凡,是擁雪城的希望,也是劃破劍道長夜的啓明星。
然而現在,他竟然把自己的劍扔在這裏!劍,是劍修的命!
謝道承克制心中怒火,冷冷問道:“你去哪裏了?”
謝雪臣不會說謊,哪怕他知道說出實話,會被父親責罰。
“我……我救了一只雪貓,它送給我一只銀魚。”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裏取出銀魚,捧在掌心。
“救了雪貓,為何要跟着它離開問雪崖?”謝道承問。
謝雪臣不知該如何回答,只是當貓兒藍色的眼睛看向他的時候,他便忍不住跟了上去了。
謝道承見謝雪臣沒有回答,也不再問了,因為他自己心裏有了答案。
他轉身離去,只留下一句話:“劍修,無論何時,都不能扔下自己的劍!”
謝雪臣沒有被父親責罰,出乎意料,然而他沒有多想,只是松了口氣。
第二天,同樣的時間,他又來到了此處,開始日複一日的練劍。
雪貓又來了,它晃了晃蓬松的大尾巴,朝謝雪臣喵喵叫。
“喵喵,我要練劍了,練完了,再陪你玩。”謝雪臣道。
貓兒很懂事,它能聽懂人話,乖乖地蹲在一旁看謝雪臣練劍。天空又下起了雪,它歡快地跳來跳去,撲着空中飛舞的雪花。
謝雪臣發現,雪貓的動作疾如閃電,竟和劍意有幾分相似,他不知不覺模仿着雪貓的動作揮劍,劍氣肅殺之中,又多了幾分靈動。
“一萬劍!”
謝雪臣長舒一口氣,完成了今日的功課,随即笑着向雪貓跑去。
“喵喵,我今天的劍氣好像有了新的變化了……”他像對着一個朋友那樣,向雪貓傾訴自己心中所想。
雪貓耳尖動了動,露出傾聽的模樣。
謝雪臣以為,自己能和雪貓成為朋友,然而之後的每一天,它都沒有再來過。他有些失落,甚至跑去雪貓的洞穴外喚它,卻沒有得到回應,不知道雪貓去了哪裏。
直到一個月後,他如同往日一般到問雪崖練劍時,發生了意外。
他遭到了一只成年雪貓的襲擊。
成年雪貓攻擊十分淩厲,它左耳缺了一塊,眼中迸射出強烈的恨意。謝雪臣艱難地抵擋雪貓不要命似的攻擊,雪貓想不到一個四歲的小孩竟有如此劍法,驚怒不已,吐出了妖丹,拼着玉石俱焚的危險,自爆妖丹攻擊謝雪臣。
卻在此時,橫空飛來極其霸道一劍,破開妖丹,重傷雪貓。
雪貓吐出一大口鮮血,含恨瞪着來人,失去妖丹的它難以為繼,抽搐着倒在了血泊之中。
謝道承沒有看一眼雪貓,他确認謝雪臣只是受到皮外傷,才微微點頭道:“你的劍法又有進益,靈動許多。”
謝雪臣關心的卻不是這件事,他看了看氣息斷絕的雪貓,恍惚了片刻,才用虛弱的聲音問道:“父親,它……它為何要殺我?”
謝道承道:“嗯?大概是因為我殺了它的孩子。”
謝雪臣瞳孔一縮,心髒猛地緊了一下,顫聲道:“喵喵……”
“不過這只母貓跑得快,只傷了一耳。它知道敵不過我,便來向你尋仇。”謝道承以輕描淡寫的語氣道。
忽然,他發現了謝雪臣的異常。
稚子紅了眼眶,強忍着淚水在眼眶裏打滾。
“為……為什麽呢?”
謝道承面色一寒,聲音低沉了下來:“你這是什麽表情?”
謝雪臣一驚,熱淚便滾落臉龐。父親的威壓讓他顫抖,但是他強忍着屈膝的恐懼,揚起小臉看向謝道承:“父親,雪貓雖是妖獸,但并不害人。您……您為什麽殺它?”
那是他的新朋友,父親明明知道的。
不……正是因為他知道了……
謝雪臣忽然覺得呼吸困難,仿佛被人狠狠攥住了心髒。
“雪臣,我的話,你難道忘了嗎?”謝道承冷冷道,“修道者,不能有情,當以身奉道。”
“不,我不懂……”淚水打濕了濃密的睫毛,模糊了視線,“母親說,修道者,當以蒼生為己念,以濟世為己任,為何不能有情?”
謝道承仿佛忽然想起來,這個孩子才四歲,他再聰慧,終究未經歷過人世間的險惡與艱難。
“濟世救人,以蒼生為念,這是你的道心嗎?”謝道承難以察覺地嘆息了一聲,“若是如此,你更要斷情絕愛,你若是有了偏愛,那如何以大愛去包容衆生?若有一日,你面臨抉擇,一個是至愛之人,另一邊是天下蒼生,你能舍棄至愛來救蒼生嗎?”
謝雪臣稚嫩的臉龐上浮現出懵懂與迷茫的神情,他依然不明白。
“為什麽……只能選其一呢?”
謝道承蹲下來,與他平視,鄭重說道:“雪臣,你生而不凡,終将立于人界之巅,乃至三界之巅,到那一日,天下蒼生的命運皆系于你一念之間,情愛只會成為你的軟肋,也會陷天下蒼生于危難之中。你要記住今天的教訓,記住父親的話。”
謝雪臣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,良久,問道:“如果,我只是普通人呢?”
因為不凡,所以不該有情。
那普通人,就能有情了嗎?
謝道承沒想到他會這麽說,他的眼睛驟然化為寒冰。
“那你該死。”
四歲的謝雪臣從父親身上領悟到了,何為無情。
他有十八個孩子,也只有一個孩子。如果他不是謝雪臣,他便什麽都不是。
謝雪臣立的道心,是蒼生為念。
所以他的劍心,便是一往無前,舍生忘死。
他不偏愛世間一人一物,包括自己。
欲魔摸着下巴不着頭腦喃喃道:“好奇怪,謝雪臣的貪欲牢籠,怎麽與旁人不一樣?”
暮懸鈴看着雪地裏的稚童,緩緩道:“因為他早已無貪無欲。”
一個連命都不要的人,還有什麽貪念呢?
劍道,他已至巅峰,名利,他視如浮雲,情愛……
在他四歲之時,便已被扼殺在那片雪地裏了。
“無貪無欲?”欲魔愣了一下,覺得不可能,但擺在眼前已是事實。
貪欲牢籠能挖掘出人心底最強的欲念,在牢籠之中,所有的欲念都能得到滿足,讓人沉迷其中,自願成為囚徒。若是沒有貪欲,這便不是牢籠了,那人便可來去自如。
欲魔大絕不妙,剛想和暮懸鈴商量怎麽對付謝雪臣,忽然感覺身上一痛。紫色的藤條不知何時爬上它的身體,将它緊緊束縛住,卻在此時才突然現形。
欲魔認出這是暮懸鈴的審判妖藤,頓時臉色刷地變得慘白。
暮懸鈴身為魔族聖女,掌管魔界刑罰,所有觸犯律條的魔族都會被這妖藤絞殺,化成魔丹,供魔界貴族食用。魔族修煉功法,乃是采補之道,可以吸取魔氣煉化,也可以直接吸食其他魔族身上的氣息,後者甚至更加輕松方便。魔族之所以如此懼怕暮懸鈴,正是因為死在審判妖藤下的魔族太多了。這條大祭司親手煉制的法器,專門克制魔族,恐怕除了魔尊沒有人能逃脫。
然而這是欲魔的領域,他本是有機會防備,讓暮懸鈴沒有機會出手的。
“聖女,你這是做什麽!”欲魔恐懼地問道。
“所以說,魔族就是沒有腦子。”暮懸鈴笑了一下,“這麽明顯的事,還需要問嗎?”
“你要殺我?”欲魔驚惶地搖頭,“我們演一場戲給謝雪臣看就好了,沒必要殺我吧!而且,你如果殺了我,我的本體會感知到的!”
“那有什麽關系。”暮懸鈴收緊了妖藤,欲魔發出慘叫,身上陣陣黑氣湧出,“反正,你的本體也不知道是我殺的,還是謝雪臣殺的。”
欲魔猛然發現,自己上當了!暮懸鈴和他說了這麽久,就是讓他放下防備!
“你果然背叛了魔族!你剛才那些話都是騙我的!”
欲魔的身體在不斷縮小,很快便縮成了一個黑乎乎的丹藥。
丹藥飛入暮懸鈴手中,幻境登時破碎。
——這麽笨,不騙你騙誰。
暮懸鈴撇了撇嘴。
房間和之前一樣,似乎沒有任何的變化,連蠟燭也未曾少過一分。
謝雪臣靜靜站在一旁,看向暮懸鈴手中的魔丹。
“方才出手的,是三魔神之一的欲魔。”謝雪臣肯定道。
他仿佛做了一場清醒的夢,麻木地經歷着一切,宛如一個旁觀者。正是如此,他猜出了來者的身份。
在萬仙陣中,他與欲魔打過照面,那家夥太弱,被他一劍打成重傷,倒是戰魔可以擋住他幾劍。
“欲魔傷得不輕,正在閉關,這只是他的投影,但也有他本體實力的三分一。他現在被我絞殺了,本體會受創更重。欲魔只能感知到投影的死亡,卻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。”所以方才她那些話也不怕被魔族聽到。
暮懸鈴說着攤開手,将魔丹送到謝雪臣面前,“這是欲魔化成的魔丹。”
謝雪臣看向暮懸鈴,嘴唇微微一動,似乎有些猶豫,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:“服用魔丹,應該可以緩解你因魔氣溢散引起的痛苦。”
暮懸鈴眨了眨眼,好奇道:“你不會生氣嗎?”
謝雪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生氣,魔族相食,在人族看來是殘忍邪惡之舉,但若不相食,她便只能生生忍受魔氣溢散的痛苦了。
謝雪臣沒有回答,暮懸鈴也沒有逼問,她将魔丹收入芥子袋中,笑着道:“我不吃這個,又臭又腥。”
“欲魔一死,魔界立刻就會知道我們的行蹤了,我們不能在這裏逗留了,又要連夜趕路了。”
暮懸鈴拉着謝雪臣的袖子,推開窗戶,兩人直接從窗戶躍下,騎上馬連夜離開。
暮懸鈴和謝雪臣兩人一騎,她縮在謝雪臣懷裏,用兜帽罩住自己的腦袋,掩住蒼白的臉色。
“我想到有一個方法,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擁雪城。”謝雪臣忽然說。
“什麽方法,我這麽聰明都沒想到?”暮懸鈴嘀咕了一句。
謝雪臣經常被她的話堵得不知如何接下去,頓了一頓,才道:“蘊秀山莊,有傳送法陣。”
暮懸鈴眼前忽然浮現出那個俊秀溫雅的身影,還有他擋在自己頭上的折扇。
對了,南胥月是世間最擅長布陣之人。陣法分守、困、攻、奇四種,傳送法陣屬于奇陣。聽說南胥月因為不能修道,為了自保,也為了守衛山莊,便研究了非常多法陣。不只是傳送法陣,甚至還有療傷法陣、煉器法陣、傳音法陣……
不過傳送法陣損耗極大,若非特殊情況,不輕易開放。
以謝雪臣的身份地位,想來南胥月是不會拒絕的。
暮懸鈴想到那公子溫和的笑臉,又覺得無論是誰向他請求,他大概都不會拒絕,只是很少人敢這麽做而已。
駿馬飛馳,夜風飒飒拂過臉龐,謝雪臣見暮懸鈴沉默了許久,以為她是睡着了,卻忽然聽到她開口道:“謝雪臣,你喜歡貓嗎?”
謝雪臣登時明白,她也在貪欲牢籠中看到了自己的經歷。
他并沒有覺得尴尬或者難堪,正如自己回溯那一幕時,心情也沒有絲毫的波動。
謝雪臣覺得自己不喜歡貓了。
可是有人握住他的手,輕輕發出一聲:“喵嗚……”
謝雪臣喉頭一緊,不自覺攥緊了缰繩。
他仿佛又聽到了雪從枝頭落下的聲音,輕輕拂過心尖。
只聽暮懸鈴懷裏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。
“我不喜歡貓。”嗅寶鼠阿寶悶悶不樂地說。
謝雪臣:“……”
暮懸鈴:誰管你啊!
第 10 章
蘊秀山莊的大門在半夜被人敲開。
半夜拜訪,定是不速之客,莊裏的護衛們緊張地盯着眼前二人。這些護衛中不乏修士,但沒有一個超過金丹期,因此并不能看穿暮懸鈴和謝雪臣的僞裝。他們只知道面前二人不是修士,但卻隐隐覺得來者不善。
“立刻禀告莊主!”
護衛首領話音剛落,便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熟悉而溫和的聲音:“我已經知道了。”
衆人一驚,圍成鐵桶的護衛們齊齊轉過身,向着來人低頭行禮,從神情與動作便能看出他們對這位莊主發自內心地尊敬與愛戴。
“參見莊主!”
人群從中分開,穿着素色雲衫的公子自月下徐徐走來,他走得不快,普通人或者很難察覺,但在五感敏銳的修士眼中,很明顯可以看出,他不良于行。但縱然如此,公子的儀态也絲毫無損,依舊從容優雅。
“今夜無眠,夜觀星象,便知有貴客臨門。”南胥月朝謝雪臣點了點頭,含笑道,“許久不見。”又對暮懸鈴道,“我們又碰面了。”
暮懸鈴微微有些詫異,他能認出自己倒是情理之中,兩回相見,她都戴着掩飾真容的法器,但他不是修士,又如何能看穿謝雪臣的面容?
“這兩位都是我的朋友,你們無須戒備。”
南胥月對護衛這麽一說,緊張的氣氛頓時消解。衆人有序散去,南胥月對謝雪臣和暮懸鈴做了個請的手勢。
“謝兄,還請入內一敘。”
南胥月稱呼謝雪臣為“謝兄”,似乎兩人關系匪淺?
暮懸鈴暗自尋思着,和謝雪臣一起跟着南胥月往山莊內走去。
山莊內景致甚是幽雅清淨,假山錯落,繁花盛開,隐隐能聽到水流潺潺之聲,繞過假山,便看到一池夜蓮。如此世外桃源,悄無聲息地撫平了客人心中的焦躁與不安,從山水中得到怡然惬意。
甚至不會在意主人的步行略微緩慢。
南胥月将二人引入池中水榭。水榭四面聽風,中留一桌,有棋有茶,有琴有花,空間不大,卻是雅致清淨。
“這裏有法陣掩護,便是魔神親至,也無法探聽一二。”
南胥月請二人坐下,便從木盒中取出茶葉,倒入燒開的水,茶葉的清香頓時被熱氣蒸騰而起,溢散在空中,讓人精神為之一振。
“謝兄,看樣子你在魔界傷得不輕。”南胥月為兩人倒了八分滿的茶,明潤的雙眸含笑看向謝雪臣,“可是這位暮姑娘救了你?”
謝雪臣舉杯飲茶,淡淡道:“你聰明絕頂,自然一切了然于心。”
暮懸鈴有些懷疑地盯着南胥月:“你怎麽會知道的?”
南胥月道:“玲珑枷上的血跡。”
暮懸鈴仍是不解:“玲珑枷上的血跡,确實可以看出是法相修士的血,但何以認定是謝雪臣?”
謝雪臣看了南胥月一眼:“原來是你為她解開玲珑枷。”
南胥月笑道:“我雖不能看血識人,但看符印識人,卻還是有些把握的。謝兄的筆跡,在下甚是熟悉。”
暮懸鈴看向謝雪臣,謝雪臣道:“玲珑枷便是他教于我。”
暮懸鈴意識到,這兩人的關系恐怕不只于認識而已。這麽私密的事……師父恐怕也不知道……
南胥月似乎是看出來暮懸鈴的好奇,耐心解釋道:“數年前,家父不幸辭世,謝兄前來吊唁,小住半月,我二人相談甚歡。方才謝兄說玲珑枷是在下教于他,實在是謙虛了。若非謝兄點撥,此陣亦難成型。”
暮懸鈴對“相談甚歡”四字表示懷疑,謝雪臣少言寡語,恐怕都是南胥月在說吧。不過謝雪臣如此冷情之人,竟能與南胥月坐而論道,長達半月,可見南胥月不但知識淵博,還極會投人所好。
“聽說如今蘊秀山莊如今已經屬于世俗勢力,不在仙盟之中,不過消息卻極是靈通。謝宗主遭魔族圍攻之事,如今仙盟之中知道的人也寥寥無幾,不知道南公子從何得知?”暮懸鈴試探着問道。
南胥月似乎并不在意暮懸鈴隐隐的敵意與懷疑,他笑容溫煦,溫聲道:“蘊秀山莊雖被仙盟除名,但家父在世時廣交好友,與仙盟五派都還有些交情在,想要找舊日友人問些無關機密的事,倒也不難。昨日在玲珑枷上看到謝兄的筆跡,在下心中有所懷疑,便向謝兄傳音,卻沒有得到回應,又向其他宗門稍加打聽,便知道五大宗門的長老、掌門皆不在門中,而擁雪城戒備森嚴,想來定是謝兄出事,玲珑枷的布陣之人确是謝兄無疑。”
“謝兄一劍破萬法,若非萬不得已,不會損害自身,以法相靈血布陣,恐怕是身受重傷,或者神竅被封。在下觀星望氣,見兩界山魔氣湧動,遠勝往常,便懷疑謝兄出事與魔界有關,而暮姑娘或許是為追殺謝兄而來,擔心自己誤放暮姑娘,會給謝兄帶來災禍,因此方才正欲推演謝兄所在,卻算出今夜有兩位貴客臨門。”南胥月說到此處,頓了一頓,目光在謝雪臣和暮懸鈴之間游移,輕笑道,“謝兄向來嫉惡如仇,對魔族斬盡殺絕,卻對暮姑娘格外親切,若非是救命之恩,在下也想不出其他緣故了。”
暮懸鈴也沒想到,玲珑枷上的血符咒,竟能讓南胥月将一切推演得如親眼所見一般,佩服之餘,更有些忌憚。
她原來覺得自己聰明,都是被魔族那些蠢貨給襯托出來的,在真正的聰明人面前,不值一提。
不過他說話也挺好聽的,謝雪臣對自己就是特殊對待,格外親切——暮懸鈴有些甜地想。
謝雪臣與南胥月相識雖只有半月,但早已見識過此人的不凡,因此對南胥月能推演一切毫無意外。
謝雪臣稍長南胥月一歲,兩人都是天生十竅,自然難免被世人拿來比較,然而在十歲之後,南胥月三竅被毀,這世間便只剩謝雪臣一人了。
南無咎仙逝是在六年前,那時南胥月十八歲。法相尊者通常有千年之壽,子嗣更是繁多,但南無咎一生好戰,不好女色,子嗣極少,又陸陸續續夭折了一些,最後接過重擔的,是被稱為廢人的南胥月。
一身缟素的南胥月便跪在靈堂之側,少年清瘦俊秀的面容帶着大悲之後的哀愁,雙目因淚水洗過而更顯得清明。他沉穩而周到地安排了南無咎的身後事,用單薄的雙肩撐起蘊秀山莊的運轉。仙盟中其他掌門長老皆前往吊唁,背後皆是嘆息,蘊秀山莊走向末路,已是無法挽回之事了。當年驚豔天下的孩子,被修道界寄予厚望的南胥月,如今不過是一個廢人而已。
而十九歲的謝雪臣靜靜立于一旁,如巍峨雪峰,高山仰止,又如絕世神兵,鋒芒奪目。
這對比,屬實更讓人替那個少年可惜。
謝雪臣看了一眼南胥月,他莫名能感覺到,被所有人同情的那個少年,并不覺得自己需要同情。他雖看似青澀,卻有超乎成年人的成熟穩重,他雖看似單薄,精神力量卻異常強大。
同為天生十竅者,他知道天生十竅與後天開竅有何不同,他們看到的世界,本就與旁人不一樣。
或許是出于對對方的敬重,在南胥月向他問候時,他沒有拒人于千裏之外。與南胥月交談之後,他為對方的博學感到驚訝,然而對方只是笑着說:“在下不過是因為不能修道,而把時間花費在了風花雪月、奇技淫巧之上。謝兄若是有心,自會做得更好。”
謝雪臣道:“你雖不能修道,但也能借助靈物布陣,以此自保傷敵。”
因為謝雪臣這話,兩人開始鑽研法陣,半月時間,竟想出了數十種法陣。
南胥月有些歡喜地說:“謝兄對在下沒有心生憐憫,在下很是高興。”
謝雪臣道:“你何須憐憫?”
南胥月笑道:“以前也有個人這麽說。我生來便得到了太多,縱然失去了一些,也仍是強過世間億萬人,我憑什麽自憐,他人又憑什麽憐我?”
他并不覺得自己悲慘,走得慢些,不過多看片刻這世間的風景罷了。
“南胥月,我要回擁雪城,借你傳送法陣一用。”謝雪臣開門見山說道。
“好,只是催動此陣需要兩個時辰,你們一路奔波,不如先在莊中休息片刻。”南胥月也很幹脆地答應了,只是頓了頓,又問道,“謝兄,暮姑娘是半妖魔體,她若一同前往擁雪城,恐怕兇多吉少。”
暮懸鈴一把攥住了謝雪臣的手,堅定道:“我要去。”
謝雪臣想起她那番散功之言,明白她去意堅決,自己竟不由自主開始考慮如何幫她掩護。
南胥月目光落在兩人手上,眼中掠過一絲異色。
“暮姑娘若是擔心魔氣洩露,在下有一法。”南胥月道,“可将法陣镌刻于随身之物,借助法陣之力,掩蓋氣息。”
暮懸鈴道:“我亦略懂一些法陣。”在南胥月面前,她可不能說自己精通了。“這一路便是用這種方法避過魔族耳目。”
南胥月微微颔首:“謝兄的發簪,暮姑娘的指環,确實都是極佳的法器,只是要瞞過法相尊者的耳目,卻不容易。”
南胥月一眼看穿兩人的僞裝法器,暮懸鈴不禁有些惴惴。他雖然不能修道,但天生十竅的神人,目力太過驚人了,不禁心細如塵,目光如炬。
“在下近年閑來無事,鑽研法陣,略有心得,有一法陣,或能遮蔽法相尊者的耳目。”
暮懸鈴聞言兩眼發亮,忙道:“真的嗎?你能教我嗎?”
如此重要的法陣,按說是不能傳于魔族的,否則魔族掌握了這種法陣,便可以悄無聲息潛入人界,危害人間了。但這兩人,也是一個敢要,一個敢給。南胥月含笑道:“自然是可以,在下沒有法力,還需要姑娘自行镌刻。”
無論是人族的法力,還是魔族的魔氣、妖族的妖力,都可以成為催動法陣的力量,這也是為何半妖桑岐能夠成為法陣大師。暮懸鈴得桑岐親傳,對法陣的理解遠在他人之上,南胥月所授法陣極為繁雜,但暮懸鈴聰慧過人,只一遍便絲毫不差地記了下來。
南胥月嘆息道:“姑娘聰慧,在下佩服,只可惜姑娘身為半妖,修行艱難,否則成就可比謝兄。”
“南公子過譽了。”暮懸鈴笑着擺了擺手,“謝宗主專注于一道,才可至巅峰,心懷天下蒼生,才得萬人敬仰。而我不過有一點小聰明,胸無大志,只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罷了。”
暮懸鈴眸光流轉,落在謝雪臣身上。
她向來如此,熱烈而赤誠,不怕人知,只怕人不知。
南胥月看得分明,也不說破,他笑着問道:“暮姑娘可自選貼身飾物用以镌刻法陣,若姑娘沒有合适的寶物,在下倒是有不少珍藏。”
“不敢再勞煩南公子了。”暮懸鈴婉拒道,“阿寶那兒有不少靈力充沛的寶物,我已經有了心儀之選了。”
暮懸鈴說着從芥子袋中取出一個鑲金玉镯,那玉镯通體翠綠欲滴,只可惜卻是斷開了,然而它最珍貴之處,便是斷開之後用金子修補起來,修補之人應是法相尊者,這件世俗寶物因此有了靈力,翠綠之色生機盎然。
暮懸鈴摘下掩飾氣息和容貌的指環法器,魔氣與妖氣登時溢散而出。然而南胥月乃凡人之軀,看不見魔氣和妖氣,他能看到的,只是暮懸鈴的真容。
欲魔說,那是三界都少有的美貌,他看遍了好色之人的心魔,也找不出這麽美的一張臉。
南胥月微微有些失神,暮懸鈴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異常。若是驚豔于美色,那倒不叫異常,他的異常在于,那種情緒叫驚訝。
暮懸鈴眼波盈盈,疑惑地看向南胥月:“南公子看到我,似乎是有些驚訝?”
南胥月沒有避嫌,他仔細端詳了暮懸鈴片刻,才輕輕搖頭道:“方才乍一看姑娘真容,有些像在下一位故人。”
“哦?”暮懸鈴笑了一下,“我倒是有些好奇是什麽人,或者是不是人。”
南胥月展開折扇,掩住唇畔那抹興味盎然的笑意。
“細看之下卻不像,應是在下看岔了,還請姑娘見諒。在下先行一步,準備布陣之事,兩位若是覺得乏了,可在水榭西邊的廂房休息。”
南胥月說罷便離開了此處。
暮懸鈴看着南胥月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,才對謝雪臣道:“他沒說實話。謝宗主,人族也有我這般美貌的人嗎?”
謝雪臣目不斜視,飲了口茶淡淡道:“色相皆虛妄,百年一枯骨。”
是謝雪臣會說的話。
暮懸鈴笑道:“想必謝宗主眼裏,人與人之間唯有善惡、強弱的區別。你知道在我眼裏,人與人有什麽區別嗎?”
謝雪臣微微側目,清冷的鳳眸倒影出暮懸鈴驟然靠近的面容。她探過身子,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輕輕道:“除了謝雪臣,都是其他人。”
兩人離得太近,溫熱的呼吸帶着幽香拂過面頰,一個轉頭便是親吻的距離。
然而她很快便抽身離去,唇角噙着抹得逞的壞笑,裝作認真的模樣在手镯上镌刻法陣。
謝雪臣收回目光,無意識地摸索着瓷白的茶杯,開始認真思索一件事。
他活了二十五年,很少有問題能難住他,他苦苦思索,上下求解的問題,只有三個。
第一個問題,是何為道心。
第二個問題,是何為劍心。
第三個問題,是暮懸鈴為何執着于他。
第 11 章
天亮不久,南胥月便遣人來請謝雪臣和暮懸鈴,說是法陣已經布好。暮懸鈴也早已刻好了手環戴在手上,這個法陣不能掩蓋她的容貌,卻能完全遮蔽魔氣和妖氣,少了魔氣和妖氣的影響,她身上似乎也少了一股魅惑之感,卻更顯明豔靈動,光彩照人。
“謝兄,暮姑娘,法陣已布好,随時都能催動。”南胥月向兩人微笑颔首。
“有勞了。”謝雪臣鄭重道謝。
南胥月不着痕跡地側身,避開了謝雪臣的謝禮,笑道:“只是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。”
暮懸鈴挑了下眉梢,道:“你要和我們一起去擁雪城?”
南胥月看向謝雪臣:“不知謝兄是否歡迎?”
謝雪臣有些不贊同地皺了皺眉:“其中或有兇險之處。”
“正是因為如此,在下才會有此請求。”南胥月道,“謝兄擔心仙盟之中或有奸細,而在下便想助謝兄一臂之力,找出當中的奸細。”
以南胥月的智謀,确有說出這句話的底氣。
“謝兄不過是擔心我沒有修為在身,遇事難以自保。”南胥月輕輕一笑,俊雅的面容上流露出幾分自信,“若無準備,我也不敢請纓。并非在下自誇,即便遇上法相尊者,在下也能以法陣周旋一二。”
謝雪臣略一思忖,便也點頭同意了。
“既然如此,你便與我們同行吧。”
南胥月欣然道:“好。你們先入陣中,我會令人催動法陣,靈力噴薄而出,大約二十息後,我們便會到達擁雪城。”
擁雪城坐落于西洲苦寒之地,群山之巅,這裏雲淡天青,天空清澈如洗,仿佛觸手可及。
目之所及,都是皚皚白雪,房屋皆以黑色岩石堆砌而成,錯落點綴在雪白的畫卷之上。擁雪城的居民也比其他地方的人顯得更加高大健壯,往來之人都身穿禦寒貂裘,宛如猛獸一般氣勢驚人。
在這樣的環境下,暮懸鈴披着厚厚的裘衣戴着兜帽,也不會顯得突兀了,而她正好以此遮蔽日照。
因為護城結界的阻攔,南胥月的法陣只能将三人送到了城門外。謝雪臣三人入城時,守城修士一眼便認出了謝雪臣的身份,頓時臉色一正,帶着敬仰與激動,微微顫抖着大聲道:“參見宗主!”
謝雪臣遭魔族襲擊仍是個在少數人中流傳的機密,因為他的歸來也沒有引起普通人太大的騷動。謝雪臣掃了周圍一眼,見擁雪城中秩序井然,心中稍安。
守城修士的聲音不小,招來了不少關注,城中百姓或畏懼或敬仰地遠遠站着,向謝雪臣行禮。
謝雪臣是擁雪城之主,也是他們的守護神,即便不是修道界的人,也知道他們的城主是多麽了不起的人,不但魔族聞風喪膽,就連仙盟五派都對他服服帖帖。不過謝雪臣極少在城中露面,不少人也是此時才知道自家城主的長相,他們被謝雪臣神人般俊美的容貌晃了眼,随即又被他身上的凜然肅殺之氣吓得低下了頭,腦海中卻不禁反複回想——城主果然該是這副模樣。
謝雪臣對他人的目光十分漠然,他讓暮懸鈴和南胥月慢行,自己則先一步回到了城主府。城中消息傳得飛快,謝雪臣剛到大門口,便看到數丈寬的厚重石門緩緩打開,紛亂的腳步聲湧了出來。
“宗主,竟真的是宗主回來了!”
首先迎上來的,是擁雪城的長老,緊随其後的,便是其他四大宗門的掌門和長老。
謝雪臣的目光自這些人面上掃過,清晰地記下了每個人面上的神情,眼中的閃爍。
“諸位。”謝雪臣緩緩開口,周圍嘈雜的聲音戛然而止,“幾日來有勞諸位掌門、長老擔憂了,個中之事,還請入內再議。”
仙盟五派,地位最尊的當屬宗主謝雪臣,謝雪臣之下,便是五派門主,然而實際上,門主常須勞心于門派事務,疏于修煉,反而并非宗門中最強之人,宗門之中最強的,乃是各大長老。每個宗門都有各自的長老會,而公認最強的長老,才能與自家門主一同參與仙盟衆議。這五位長老被稱為仙盟五老,謝雪臣入萬仙陣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