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朵桃花一世開 — 第 13 章 (12)

謝雪臣攥了攥拳,淡淡道:“把她帶來吧。”

暮懸鈴從地牢走出時,刺眼的陽光讓她流出了眼淚,她低下頭,淚水便劃過細細的下巴,落進頸間的紗布裏。

暮懸鈴閉着眼睛,由着守衛拉着鐐铐,押着她從地牢走到正氣廳,她閉着眼睛數,一共一千三百步,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煎熬,當頭的烈日猶如熱油淋在頭上,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忍着焦灼和疼痛,指節泛白,掌心卻滲出了鮮血。

暮懸鈴感覺到許多雙眼睛落在自己身上,懷疑的,怨毒的,擔憂的,心疼的……

忽然,她的肩膀被人用力地按了一下,身子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。

她低着頭,視線中出現了雪白的衣角,一股熟悉的微涼氣息籠罩住了自己。

“魔族聖女暮懸鈴修煉魔功,為禍人間,經仙盟衆議決定,散去暮懸鈴魔功,囚于擁雪城三百年。”

她聽到頭頂上傳來謝雪臣的聲音,平靜而清冷的聲線中夾雜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沙啞。

她揚起臉,微微睜開了一絲,謝雪臣的面容卻有些模糊。

旁邊傳來素凝真尖銳的問話:“妖女,你可還有話要說?”

暮懸鈴微微蹙眉,有些發白的唇瓣輕啓。

“有。”

衆人屏息看向了她。

暮懸鈴努力想看清謝雪臣的模樣,但正午的陽光刺得她眼眶發紅,雙眼酸澀發痛。

“謝雪臣……”她細聲問道,“你的傷好了嗎?”

謝雪臣廣袖之下的雙拳攥得指節發白,他強抑着顫意道:“已經好了。”

暮懸鈴微微一笑: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

衆人沒想到她的問題竟是如此,錯愕之下面面相觑。本該是殘忍冷酷的行刑現場,竟莫名有一絲缱绻溫情。素凝真和高秋旻臉色鐵青地看着眼前一幕。

謝雪臣忽地半跪了下來,與暮懸鈴平視。

“鈴兒,我親自為你散功。”謝雪臣說道,“可能會很疼。”

暮懸鈴終于看清了他清俊的面容,在那雙幽深的鳳眸裏倒映着憔悴的自己,她看着他輕聲笑道:“我不怕疼。”

謝雪臣微涼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臉頰,終于還是狠心收了回來,他自地上起來,後退三步,右手五指張開,一陣不尋常的靈力波動自掌心蔓延開來,仿佛有一場風暴正在掌心凝聚。周遭天地靈力皆往他掌心洶湧而去,雪白的衣袖鼓動飛揚,風雪驟起,修為低者不由自主後退數步避其鋒芒,唯有南胥月寸步未退,緊緊盯着跪在地上的暮懸鈴。

謝雪臣的右手如有千鈞之重,緩緩地擡起手臂,那股磅礴的靈力随之牽引,當掌心對向暮懸鈴時,卷着細雪的靈力頓時将她緊緊圍住,單薄嬌小的身體被風雪裹挾着浮起,淡紫色的衣裙被狂風激蕩,肆意翻飛,猶如一只紫色蝴蝶于暴風中飄零。

暮懸鈴的臉色陡然變得慘白,一滴滴冷汗順着額角流下,謝雪臣的靈力像一把把鈍刀切割着她的身體,細雪像鹽一樣撒在傷口之上,看不見的靈力絲線順着毛孔鑽入她的血肉骨骼之中,将這些年來她吸入體內的魔氣一一拔除。

“啊啊啊啊——”

暮懸鈴咬破了嘴唇,終于還是忍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呼,一口熱血噴灑而出,染紅了身下的雪地。烈日之下,肉眼可見的魔氣一絲絲地從她身上溢出,她被暴風雨一般強大的靈力沖刷着四肢百骸,仿佛淩遲一樣千刀萬剮,痛得她不自覺地抽搐起來。冷汗濕透了重衣,她仰起纖細的脖頸,頸上的白色紗布從風中飄落,傷口迸裂開來,細細的血絲順着脖頸流下,她像一只折頸的仙鶴一般,脆弱而凄美,讓人不忍直視,又移不開眼。

謝雪臣握劍的手從來堅定而果斷,這一刻卻輕輕顫抖。

只差一點點了……

他借由靈力感受到她體內魔氣的波動,那些看不見的靈力絲線,是他觸覺的延伸,他宛如親眼看到了她的每一寸肌膚,撫遍了她皮下的每一寸骨骼,直到那些漆黑的魔氣盡數從她體內拔除,他才顫抖着撤了掌心之力。

紫色的身影自空中翩然跌落,落進一個含着清冽雪香的懷抱之中。

暮懸鈴已經失去了意識,臉上沒有一絲血色,鼻息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,只有抱着她的時候,才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。

“謝宗主。”素凝真忽然站了出來,冷聲道,“魔功散盡,此時正是妖女心神最為薄弱之際,我認為應該對她問心!”

問心,是人族審訊手段,在犯人意識不清、意志薄弱之時,入侵其心,進行拷問,對方必然會說實話,但此法甚是陰毒,對受刑者可能造成無法逆轉的精神損傷,重則終身昏迷,輕則淪為癡兒。

謝雪臣冷冷地掃了素凝真一眼。

“素谷主,暮懸鈴散功囚禁,如今只是一個普通半妖,不再是魔族聖女,沒有必要接受你的問心。”

謝雪臣身上傳遞而來的肅殺冷意讓素凝真不禁背上一寒,她硬着頭皮道:“她一定知道桑岐的許多秘密,對我們此戰獲勝必有幫助!”

素凝真話音未落,一把金色光劍忽地來到她眼前,劍尖銳意盡開,直指她眉間。

是鈞天!

素凝真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鈞天劍,堂堂仙盟宗主,居然為了一個半妖之女對她橫劍相向!

謝雪臣緊緊抱着暮懸鈴,鳳眸環視一眼場上衆人,颀長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。

“暮懸鈴自今日起,便是擁雪城的人。”

衆人看着那個白衣身影消失,威壓陡然撤去,盡皆松了口氣,但随即臉色又凝重了起來。

素凝真拂世之塵狠狠甩出,将一根石柱攔腰打斷,轟然倒塌。

“謝宗主竟是此意。”素凝真鐵青着臉道,“名為囚禁,實為保護,呵呵……擁雪城的囚徒,也能算是擁雪城的人嗎?”

若是在這之前傅淵停還有什麽疑惑,此刻便都看明白了。謝雪臣是不可能讓人殺了暮懸鈴的,無論是真的動了情,還是出于道義。他雖然不知道素凝真和桑岐有過什麽過節,但素凝真對暮懸鈴卻是有非殺不可的恨意,暮懸鈴散功之後對上素凝真毫無自保之力,謝雪臣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保護她了。

“想不到,謝宗主也是一個有心之人。”傅瀾生輕聲感慨道,忽然發現身邊空了一個位置,扭頭看去,便只看到南胥月寂寥而單薄的背影,緩緩消失于風雪盡處。

謝雪臣将暮懸鈴輕放于床榻之上,她身上早已被冷汗濕透,額前的碎發貼着蒼白的臉頰,呼吸輕不可聞。謝雪臣坐在床沿上,右手掌心貼在暮懸鈴小腹上,一股溫熱的靈力緩緩流入她的經絡之中。

她本來修煉魔功,魔氣與他的靈力相排斥,但如今魔功散去,他的靈力便能進入她的身體之中溫養千瘡百孔的經絡。

但是散功對身體損傷太大,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把靈力分成千絲萬縷,潤物無聲地修複她的創傷,這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會是一件容易之事,需要将心神分成萬千,捕捉每一縷絲線的變化。半個時辰後,謝雪臣便覺得靈力運行有阻滞之感,只好暫時先撤了靈力。

暮懸鈴的臉色蒼白依舊,心跳似乎強了一些,但氣息依然微弱,仍未完全脫離危險期。

謝雪臣見她渾身濕透,便施展淨衣咒,清除了她身上的汗水和血污,目光又落在她頸間的傷痕上。

她的手臂上衣衫破碎,也有一處劍傷,但應該是用了靈藥,已經愈合結痂,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傷痕。頸上的傷原本不深,沒擦生肌散,反而在今日迸裂開來。

謝雪臣撩起她頸間的長發,取出一瓶藥膏細致地塗抹傷處。指腹之下的肌膚蒼白細嫩,越發襯得傷口猙獰恐怖。

他知道是誰傷了她,也知道是誰為她包紮過了,她心裏……真的沒有一絲怨恨嗎?

謝雪臣的目光落在她沉睡的面容上。

“你本不必随我進城。”謝雪臣無意識地說道,“那一日,也大可不必對付癡魔。”

他自然明白暮懸鈴為什麽這麽做,天生十竅之人,聽到的,看到的比常人更多,所以他漸漸明白了,她看似玩笑的告白,藏着的都是真心。

只是仍然不明白,這顆真心從何而起。

微涼的指尖輕輕撫觸她精致的眉眼,謝雪臣垂下眼,低聲道:“原諒我無法回應你一片真心。”

他早已決定孑然一生,對她的一絲心動,也會扼殺于萌芽。

“但……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。”這是一個法相尊者對着道心立下的誓言。

第 22 章

對半妖來說,散功有多兇險,從來沒有人知道,因為不會有一個半妖自己散功,而被人修抓住的半妖,往往直接殺死,不會費盡心力給她散功,畢竟要把握好分寸散功而不致死,絕非一件容易之事。

暮懸鈴散功之後便陷入了高熱之中,她的身體一會兒如寒冰,一會兒如火燒,心跳時急時緩,甚至出現嘔血的症狀。即便是謝雪臣為她散功之時耗盡心力,也無法控制散功後出現身體敗壞之相。謝雪臣唯有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,不間斷地為她渡去靈力,在她體內搜尋那股橫沖直撞的氣。那股氣甚是霸道,就連謝雪臣也說不清來頭,像是妖氣,卻比尋常妖氣要強上許多,但碰上謝雪臣的靈力時,卻又乖順了起來,綿軟地順着謝雪臣的牽引,一步步地各歸其位,導入經絡之中。

謝雪臣全神貫注操控着靈力,每一次都直到力竭方才停歇片刻,但暮懸鈴的身體狀況仍不穩定,他只能打起精神繼續照看她。暮懸鈴始終處于昏迷之中,後來稍微穩定一些,卻又開始出現呓語,嘴唇微動,斷斷續續地發出模糊難辨的音節,以謝雪臣的耳力也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,他擔心她哪裏是哪裏難受說不清楚,便俯下身去湊到她唇邊傾聽,卻聽她呢喃着似乎在喊:“哥哥……”

她還有一個哥哥嗎?

謝雪臣有些疑惑,還未想明白,便看到暮懸鈴微微睜開了迷離的眼。

“鈴兒?”謝雪臣喊了一聲。

暮懸鈴不知是看到了他,還是看到了幻象,她紅得病态的雙唇微啓,輕輕喊着:“大哥哥,抱抱……”

謝雪臣愕然。

暮懸鈴纖細柔軟的雙臂卻已纏上了他的脖子,那雙手沒什麽力氣,軟軟地搭在他肩上,他卻沒辦法狠心推開她,因為她顫抖着說:“我冷。”

謝雪臣猶豫了一息,便伸手将她抱進懷裏。他的手隔着薄薄的衣衫貼在她後背之上,靈力注入穴位之中,游遍四肢百骸。暮懸鈴乖巧地貼在他懷裏,腦袋枕在他頸間,輕緩的鼻息拂過他的喉結,嘴裏無意識地念叨着:“大哥哥不要走……”

謝雪臣心想,是把他認成誰了嗎?

她總是喊他謝雪臣,從未叫過他大哥哥,她口中的大哥哥……是不是一個和他長相相似的人?

可能她對自己的感情,也是因為那個“大哥哥”。

謝雪臣強迫自己忽略掉心中的一絲煩悶,将注意力放在靈力之上。

暮懸鈴這一世短短二十年,快樂的日子很少很少,認真算起來,便只有一日光陰。那一日的喜樂,卻也不少,足夠支撐她在魔界度過七載不見天日、痛不欲生的日子。

她在最難過的時候,便會回想那一天,反反複複地回味,像一顆含在口中七年的梅子,硬是要從中品出一絲甜味。

她第一次知道甜味,就是大哥哥給她買了一根冰糖葫蘆。

很小的時候,她就看到別的小孩子在吃,他們吃糖葫蘆的時候看起來很開心,她遠遠地看着,只知道裏面包着的那個果子叫做山楂,她漫山遍野地找,終于找到了山楂樹,興奮地摘了一顆放進嘴裏,又苦着臉吐了出來。

又酸又澀,一點都不好吃。

聽她這麽說,大哥哥忍不住笑了一下,只是不知為何,看起來有絲憂傷。他買下了所有的冰糖葫蘆,看着她狼吞虎咽,順着她的背說——

“鈴兒,慢點。”

“你怎麽知道我叫零零。”她擡起箍着鎖靈環的腳踝,那鎖靈環早已長進了肉裏,但零零二字仍可分辨。

大哥哥在她身前半蹲了下來,撩起她的褲管,露出細瘦的小腿,還有上面縱橫交錯的新傷舊患。她難堪地想收回腳,害怕被他看清醜陋的傷痕,赤足卻被他握在了掌心。

他從芥子袋裏取出藥罐,小心翼翼地幫她擦藥,那些藥一看就十分名貴,因為剛擦上去,她的傷就不痛了,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。

“大哥哥,這藥太名貴了,不要給我擦了,我的傷過幾天就會好了,而且就算擦好了,過幾天也會受傷的。”她咬着唇輕聲說道。

大哥哥低着頭,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,卻莫名地感受到,他在為她心疼。

很奇妙的感覺——原來有人會心疼她。

那她天天受傷,就天天有人心疼了。

大哥哥輕輕地揉了揉她的腦袋,溫聲道:“鈴兒,我在你身邊的每一天,都不會讓你受傷。”

她故作惱怒地掩飾自己紅了的臉蛋:“你弄亂我的頭發了!”

雖然它從來就沒有整齊過,她笨手笨腳的,又經常要做很多粗活,頭發總是簡單地紮成兩個發髻,松松垮垮地有些淩亂。

大哥哥拆開了她淩亂的發髻,拿起一把梳子輕緩地幫她順着毛躁的長發。

“我幫你梳頭發,你乖乖坐好。”他站在她背後說。

她乖巧地坐端正了,嘴裏咬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蘆,自生下來從未有一刻這麽開心過。

她聞到自身後傳來的香氣,清冽淡雅,讓她想到臘月的雪,還有雪地裏的梅。

“大哥哥,你叫什麽名字?”她好奇地問道。

身後的人忽然動作一頓,卻半晌沒有回話。

她的心緩緩沉了下去,忽然覺得冰糖葫蘆不甜了,又酸又澀——他不願意告訴她名字,他是怕她纏着他嗎?

其實她也沒有那麽想離開明月山莊,她是半妖,去哪裏都是妖奴。她想起很多年前,有個長得很好看很溫柔的公子說要帶她走,她其實有一絲絲期盼的,但最後他沒有實現諾言,她好像也沒有那麽失望,因為這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。只是一個妖奴而已,誰會真正放在心上呢,他能和氣地聽她說話,已經是很難得的好人了。

她無精打采地垂下腦袋,舌尖的酸意蔓延到了心尖。

忽然,有一雙手從後面抱住了她,他的腦袋抵着她單薄瘦弱的後背,聲音像是從骨骼血肉之間傳遞而來,悶悶地在胸腔裏回響。

“鈴兒,你要好好的。”

暮懸鈴艱難地掀開眼皮,她聞到了讓她眷戀心安的氣息,将自己更深地埋進那個懷抱裏。

一股溫暖的氣息在身體裏游蕩,溫柔地将她包裹住,撫平了疼痛和灼熱。

“大哥哥,你要好好的……”

所有人都知道,謝雪臣自抱了暮懸鈴進房之後,便三天三夜不曾離開,有些人已經暗自思忖,難道擁雪城會多一個半妖之身的女主人?

堂堂仙盟宗主,竟然被一個半妖迷得神魂颠倒,傳出去簡直顏面掃地。

哪怕是離經叛道的何羨我,也會覺得仙盟宗主與前魔族聖女糾纏不休,有傷仙盟士氣。

謝雪臣雖然沒有出過房門,但外面的消息還是一一傳到他手中。兩界山傳來一個重要訊息——魔族忽然召回了所有半妖和魔兵,門戶全閉,不知道魔界發生了什麽事。

謝雪臣走出房門,在正氣廳重開衆議。

“癡魔和戰魔戰敗,魔界元氣大傷,這應該是他們收兵的原因。”傅淵停分析道,“桑岐計謀失敗,方寸大亂,正是我們出兵的好時機。”

素凝真也同意傅淵停所言,立即道:“還請宗主下令,立刻出兵攻打兩界山。”

何羨我倒謹慎一些:“桑岐如此大張旗鼓,像是怕人不知,恐怕內裏有詐。”

“不過是虛張聲勢。”素凝真嗤之以鼻,“靈雎島若是怕了,便由我們鏡花谷來打頭陣。”

何羨我懶得與她争辯,冷冷移開了眼。

謝雪臣對桑岐亦十分忌憚,他始終覺得桑岐另有謀劃,當日萬仙陣埋伏他,用意也似乎有待推敲。但他對桑岐了解不多,這人似乎始終籠罩在一張黑袍之下,讓人看不清虛實,高深莫測。

“如今已有數千修士在兩界山待命,貿然出擊實為不智。”謝雪臣看向何羨我,“還是有勞靈雎島的妖兵前往查探。”

妖兵中有不少蟲獸,既可以躲避敵方耳目,又可以混入敵方陣營,用來查探消息刺探敵情,最合适不過。

何羨我見謝雪臣沒有沖動冒進,也是暗自點頭,恭敬領命。

素凝真微微皺眉,卻也沒有多說什麽。

“如今擁雪城已無大事,諸位掌門可先回宗門處理事務,五老前往兩界山待命。”謝雪臣下令道。

素凝真問道:“宗主打算何時動身?”

謝雪臣道:“待何島主探回魔界敵情,再做進攻計劃。”

謝雪臣三日三夜,幾乎不眠不休地用靈力維持住暮懸鈴的生機,旁人看他若無其事,但他知道自己已瀕臨極限,心神甚至恍惚了起來。

他需要休息打坐,但仍然擔心暮懸鈴的身體狀況,從正氣廳離開後,還是走向了暮懸鈴的住所。

然而尚未踏入院落,他便聽到了暮懸鈴的聲音,隔着疏落的雪松,他看到站在園中的兩個身影。

“我有七年,沒有這樣曬過太陽了,暖暖的,一點也不難受了。”暮懸鈴的聲音十分虛弱,卻隐隐有絲欣喜。

站在她身旁的那人一襲青衫,如青松蒼翠,颀長挺拔,他動作輕柔地為她披上了一件白色的裘衣,修長的十指靈活地将兩根絲帶系緊,溫聲道:“你剛醒過來,身體還十分虛弱,應該多躺一會兒。”

“南公子,我剛才聽說,你要回蘊秀山莊了。”暮懸鈴仰起頭看他。

俊秀的青年微微點頭,含笑道:“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?”

“仙盟不會放我走的,他們要将我囚禁在這裏三百年。”暮懸鈴道。

“只要你願意,我便有辦法。”南胥月聲音溫柔而堅定,讓人不由自主地便信賴他,“鈴兒,當年是我沒有能力帶你走,你有沒有怨過我?”

暮懸鈴輕輕搖了搖頭:“你當時那麽和氣地同我說話,我就很感激了,我只是個半妖,到哪裏都只是妖奴,又有什麽分別?”

南胥月幽深的雙眸難掩悲傷,他忽然伸出手臂,将人擁入懷中。暮懸鈴沒有防備地撲進一個溫柔而堅定的懷抱,待反應過來想要掙脫,卻沒有力氣。

“不一樣。”南胥月的動作克制而堅定,既怕傷了她而不敢用力,又怕她逃走而不能松手,“在蘊秀山莊,你不會是妖奴,你可以當蘊秀山莊的主人。”

暮懸鈴的掙紮驀然僵住,她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。

南胥月這話是什麽意思?

她從未想過南胥月對自己會有別樣情感,他雖然對自己總是溫柔和氣,但對其他人也是這樣,他可以應秀秀之請半夜奔襲百裏救人,也可以為謝雪臣不計代價布陣,他本就是一個讓人如沐春風的謙謙君子,因此他的那些細致體貼,在暮懸鈴看來,也只是對朋友的客氣而已。

“我不明白……”她雙手抵在他胸前,眼中露出迷茫和不解。

“我不需要你現在答複我,等你身體好一些,我再來看你。”南胥月輕輕撫過她細軟的長發,松開了抱着她的雙臂。

“謝兄,你方才都看到了。”南胥月走出院落,看到了不遠處的謝雪臣。

暮懸鈴魔功盡失,喪失了敏銳的感知能力,而他卻早已察覺到謝雪臣的靠近。

謝雪臣近乎審視地看着南胥月,後者清俊的臉龐上一如既往地帶着和煦如春風暖陽般的微笑,但漆黑的雙眸卻不見笑意。

“你和她原就相識。”謝雪臣道。

南胥月沒有隐瞞,因為這本就是他要告訴謝雪臣的:“是,十幾年前,我就與她相識,只是後來失去了聯系,我不知道她被桑岐收為弟子。”

謝雪臣想起南胥月曾入地牢探視過暮懸鈴,他悉心為她包紮過的傷口,還有暮懸鈴夢呓時喊的“大哥哥”……

難道她夢裏喊的那個人,是南胥月?

南胥月徐徐走到謝雪臣身前,微笑道:“謝兄,你心懷天下,斷情絕愛,在你心裏,她的分量微乎其微。她魔氣溢散,倒于雪地之中,你頭也不回地離開,是因為你覺得她身為妖魔,本性惡劣,你不信她。她背叛魔族,暴露身份,卻被仙盟勒令散功,你大義為先,沒有護她。你只想留着她一條命,但她被囚禁在擁雪城三百年,即便活着,又和死了有什麽分別?”

南胥月向來溫和有禮,謝雪臣從未見他如此失态,說出這般尖銳的言辭。字句誅心,切中要害。

但暮懸鈴對他謝雪臣而言,真是只是微乎其微嗎?

他心裏清楚,早已比自己想象中的,要多上許多。

但謝雪臣沒有糾正南胥月的措辭,因為他知道,無論是他多麽看重暮懸鈴,最終的決定,也是将她從心上剝離。

“你是仙盟宗主,法相之尊,歲在千秋,而我只是一介凡夫,至多不過百年。”南胥月道,“我會用餘生來守護她。”

“而你做不到。”

誅神宮。

桑岐坐于魔尊寶座之上,微閉着的眼忽然輕顫羽睫,銀灰色的瞳孔異光流轉,露出驚喜之色。

“嗯……成功了……”

欲魔恭恭敬敬地跪在下方,陪着笑問道:“大祭司,可是有好消息?”

桑岐的笑冰冷而殘忍,就像一只狼捉住了獵物,卻不急于吃掉,而是慢條斯理地戲弄,從淩虐中得到快意和滿足。

“該去接回聖女了。”桑岐說。

欲魔一怔,小心翼翼問道:“可是癡魔不是說,聖女背叛魔族,投靠人族了?癡魔還說,聖女身上有我的魔氣,我那個□□投影,恐怕就是被她煉成魔丹吃了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桑岐無所謂地擺了擺手,“她只是一時糊塗,我才是她的師父,她總歸是會回來的。”

“大祭司大人有大量。”欲魔虛僞地奉承道。

欲魔聽說戰魔被謝雪臣打得灰飛煙滅,癡魔被終身囚禁,不禁慶幸自己先前受了重傷不能出戰。他本以為大祭司計謀受挫,會怒不可遏,但大祭司卻始終淡定自若,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。欲魔自知蠢笨,猜不出大祭司所想,但他明白一點,他們這些魔神都只是大祭司的棋子而已,折損了兩個,對他來說都是無關痛癢。

虛空海每天都會有新的魔兵降世,戰魔隕落,虛空海便多了一團更加凝實的魔氣,過個百八十年,甚至不需要這麽久,便會有一個新的戰魔降世。

這就是魔族的永生。

第 23 章

仙盟衆人在衆議結束之後便各自前往應往之處,而謝雪臣也搬回了吹雪樓,一邊調息恢複,一邊處理擁雪城的重建之事和兩界山的戰報。

擁雪城的太陽落得早,謝雪臣自案牍間擡頭時,才發現光線已然昏黃。有熟悉而陌生的腳步聲踩過積雪的青石地面,朝着吹雪樓的方向走來。

熟悉,是因為他立刻便聽出了來人是誰。

陌生,是因為她的步履比以往虛浮了許多,是重傷未愈之狀。

謝雪臣還沒想到如何面對她,那抹纖弱的身影便已來到了門前,與他四目相對。

暮懸鈴面色比之前憔悴蒼白了許多,雙頰也清減了不少,倒顯得那雙桃花眼越發明亮了。餘晖給她柔和的輪廓繡上了一圈淡淡的金邊,落在漆黑的眼底,又點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花,帶着一絲希冀與喜悅向他看來。

“謝雪臣。”暮懸鈴輕輕喚了一聲,眼中的火苗歡喜地躍動,她輕盈地跨過門檻,向他跑來。

謝雪臣剛剛起身,便被她撲進了懷裏,她還和往常一樣,喜歡往他身上撲,他微微張開雙臂,将人接住,攬住了一懷清甜溫軟。

“我還擔心你不在這裏。”暮懸鈴笑着說道,臉上看不出一絲被他散功後的埋怨與芥蒂。

謝雪臣低頭看着她,清冷的聲音問道:“你找我?”

“我醒來之後就沒有見過你,聽說你正忙,便沒有來打擾你,不過我聽說,今天是你生辰。”暮懸鈴眨了眨眼,見謝雪臣神色冷淡,便笑道,“你難道忘了嗎?”

謝雪臣道:“倒也非重要之事。”

“對我來說就是很重要的事。”暮懸鈴拉住了他的手,認真說道,“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生辰,有生辰可以慶祝是一件極重要的事。”

謝雪臣想起來,她是被人遺棄的半妖,許多半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,甚至不知道自己幾歲,有的半妖會挑一個自己喜歡的日子作為生辰。對他來說不重要的事,對她來說卻是求而不得。

“我小時候見其他人族小孩慶生辰,家裏人便會給他煮一碗長壽面,還會窩兩個蛋,一個雞蛋,一個鴨蛋。”暮懸鈴面露向往,當時她躲得遠遠地偷看,卻能清晰地聞到那股誘人的食物香氣。

謝雪臣道:“我辟谷多年,你說的長壽面,我也許久未吃過了。”

先前他神竅被封,只能進食五谷,如今身體恢複,便只需要吐納練功便可補充身體所需。尋常五谷對他來說并無裨益。

暮懸鈴微微有些悵惘:“我也許久未吃過了……”

或者說,她也吃過一次,還是在七年前。

謝雪臣心念一動,道:“你想吃嗎?”

暮懸鈴下意識地點點頭,下一刻便感覺到謝雪臣環抱住了自己的雙肩,身體一輕,淩空而起,已在萬丈高空之上。

高處不勝寒,凜冽的風刮過柔嫩的臉頰,便有些生疼,她只能緊緊抱着謝雪臣勁窄的腰身,将臉埋在他胸口。謝雪臣低頭看了一眼,知道她如今魔功散盡,無力抵禦朔雪罡風,便一手撐開結界,将九天罡風攔在結界之外。

周圍陡然安靜了下來。

暮懸鈴試探着從謝雪臣懷裏擡起頭,一眼便看到了初升的圓月,于蒼茫雲海、雪山之巅徐徐升起,清輝皎潔,遍灑人間。

“真美……”暮懸鈴嘆息道。

金丹境禦劍可飛行,法相卻可禦風而行,無須憑借,因此此刻暮懸鈴整個人懸于空中,單薄的重量全靠着謝雪臣的右臂支撐。她從未在這麽高的地方俯瞰人間,一開始有些害怕,但腰間的臂膀結實有力,讓人安心,她很快便忘了心底的恐懼,沉浸于眼前的山川美景之中。

“謝雪臣,天下這麽大,人這麽渺小。”暮懸鈴看着腳底下的萬家燈火,忽然心生感慨。

是啊,天下這麽大,人這麽渺小……

她的無心之言,卻戳中了他心上之痛,他微微低頭,便看到她比月光皎潔三分的容顏,想要将她印在心裏,又想用力抹去。

禦風不久,兩人便降落在一無人之處,但徐行幾步,便看到了繁華熱鬧的街道。華燈初上,人流如織,兩邊開滿了店鋪,道旁還有擺攤賣藝的小販,滿滿是人間煙火氣。

暮懸鈴被道旁賣藝的年輕人吸引了目光,只見一個強壯魁梧的男子舉着火把表演噴火,旁邊一個瘦削的男子蒙住了雙眼,對着綁了人的圓形靶子射飛刀,竟每刀都險險地避過要害,引起了圍觀者後怕的驚呼。

暮懸鈴一眼便看出其中機關,嘟囔道:“他騙人的,這個我也會。”

好在她說話聲音小,未引人注意,否則便是砸人場子了。

謝雪臣攬過她的肩頭,将人護在懷裏,沉聲道:“這裏人多,別亂跑。”

這是擁雪城最繁華的地方,碰上了月圓之夜,是趕集的日子,老老少少都出來湊熱鬧。謝雪臣儀表不凡,氣勢凜然,很快便引起了行人的注意,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“城主”,緊接着衆人便沸騰了起來,城主宗主地喊成了一片。謝雪臣朝衆人點了點頭,有些狼狽地拉着暮懸鈴逃離熱情的民衆。

兩人躲在無人的小巷裏,暮懸鈴抵在謝雪臣胸口低低笑出了聲。

“是我忘了掩飾容貌。”謝雪臣尴尬地說着,擡手在兩人面上輕輕一抹,一陣細微的靈力波動在面上蕩開,法力高深者或可看穿這層靈力面紗的僞裝,但普通民衆便不會察覺出異常了。

謝雪臣握住暮懸鈴的手腕,帶着她重新回到了街道上,這一次便無人發現他們的身份了,縱然有人感覺這個白衣劍修氣勢卓然,回頭多看幾眼,也很難發現端倪。

謝雪臣領着暮懸鈴來到橋邊的一家小面館。面館不大,只擺着四張桌子,此刻坐得滿滿的,謝雪臣點了兩碗面,各自加了兩個蛋,等了片刻才有了坐下的地方。

“這家面館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嗎?”暮懸鈴支着下巴問道。

“這個老板曾經是一個修士,後來被魔族重傷,修為盡毀,便在這裏開了個面館謀生。”謝雪臣道,“他的七竅仍是勝過常人不少,因此廚藝也甚是不錯。”

暮懸鈴聽着謝雪臣的解釋,目光早已溜到那個面館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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