懸鈴所言。
暮懸鈴擡手按了按鈍痛的額角,嘆道:“高修士,你的話問完了嗎,不要打擾我休息了。”
高秋旻對暮懸鈴恨得牙癢癢,仙盟衆人因桑岐的詭計而各有所傷,她倒好,一臉惬意地躲在這裏休息,明明她也是罪魁禍首之一。
“你少得意了,你真以為謝宗主護得了你嗎?”高秋旻語氣森然,“桑岐令兩大魔神重創仙盟,一念尊者已經将魔族的布置一一交代,不久之後,仙盟就會起兵攻打兩界山,清除魔族半妖,你是桑岐的弟子,拿你祭旗,最合适不過。”
“能不能護得住我,這話你得問謝宗主。”暮懸鈴微微一笑,“我早把自己的命交給他了。”
暮懸鈴的笑容刺痛了高秋旻的眼睛,更讓她心口陣陣酸楚。七年前,謝雪臣舍命相救,她便認定了他。他天人之姿,舉世無雙,這世上唯有謝雪臣能入了她的眼,也只有她能配得上謝雪臣。暮懸鈴一個下賤半妖,憑什麽近他的身,又憑什麽入他的眼?
就憑她那張與自己幾分相似的臉嗎?
高秋旻攥緊了手中長劍,眼中燃起火光:“我是不能殺了你,但若是在你臉上劃上幾刀呢?誰又會因為一個半妖毀容而說我半句?”
暮懸鈴目光沉靜地看着高秋旻,看着她舉起了春生劍,劍身因靈力而發出幽幽綠光。
“我曾經也醜陋不堪。”暮懸鈴平靜的雙眸映着綠光,“但他不曾嫌棄過我。”
高秋旻恨極了她這副波瀾不興的高深模樣,像她這樣下賤的半妖,合該淪為妖奴,受人驅策,跪地求饒!她若是求她放過,她或許下手還會輕一些!
高秋旻眼中閃過怨毒之意,春生劍照着暮懸鈴面門劈下,暮懸鈴雙手雙腳都被镌刻法陣的鐐铐鎖住,不能驅動靈力,更難以躲避,她擡起手臂擋住了春生劍,劍刃擊中鐐铐,發出铮鳴之聲,劍氣震碎了暮懸鈴的袖子,在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兩寸長的傷口,鮮血頓時湧了出來。
暮懸鈴整條手臂被震得發麻,她修習魔功多年,這點疼痛倒也不覺得如何,只是眉頭微微一皺,然而高秋旻第二劍立刻變幻了方向劈來,暮懸鈴就地一躺,堪堪躲過劃在臉上的一劍,卻被劍鋒掠過頸間,留下一道血痕,若是深上三分,便會危及性命。
高秋旻此時已殺紅了眼,忘了不能傷暮懸鈴性命,下一劍便直指她心口而去。暮懸鈴冷然看着當胸而來的春生劍,卻在此時,一把折扇橫飛出來,打偏了春生劍,劍尖直插入石板之上。
“高秋旻!”
折扇轉了一圈,飛回主人手中,一個身影出現在牢房之外,正是南胥月。
南胥月臉上總是含着春風般的笑意,此刻卻極少見地露出肅然冷意,對高秋旻直呼其名。
高秋旻握劍的手微微發麻,這時才回過神來,轉過身看向南胥月,面上露出譏諷的笑意:“嗯?又一個被妖女迷惑的男人?”
南胥月目光掃過暮懸鈴血流如注的手臂和脖子,眼神暗了三分,他拖着不甚靈便的跛足走到她身旁蹲下,伸手點住幾個穴道止血,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。
高秋旻有些警惕地看着南胥月,她沒想到,一個不能修行的廢人,竟也有震退她的力量,那把名為“折風”的扇子,實在不能小觑。
不,應該是南胥月此人,不能小觑。
第 20 章
見暮懸鈴身上的傷口漸漸止住了流血,南胥月才稍稍舒了口氣,回頭看向高秋旻。
“高修士,謝宗主有令,将暮姑娘暫時關押,在衆議結果出來之前,任何人不得擅動私刑。”南胥月冷冷道,“你違背宗主之令,是鏡花谷想叛出仙盟了嗎?”
高秋旻冷哼一聲:“南莊主,蘊秀山莊早已被仙盟除名,這裏還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。”
“早聽聞高修士眼高于頂,誰也不放在眼裏,不過你們明月山莊也與蘊秀山莊一樣同被仙盟除名,明月山莊蕩然無存,你又何來的底氣在我面前擺譜?”南胥月淡淡一笑,笑意卻未達眼底,“蘊秀山莊雖不在仙盟之中,卻也不是一個小小金丹可以放肆的對象。”
高秋旻臉色微微發白,她知道謝雪臣說的是事實。蘊秀山莊的莊主雖然不能修行,但南胥月結交廣闊,精通法陣醫術,修道界不少人受他恩情,便是五大門主也要對他禮讓三分。她一時氣急對南胥月出言不敬,此時已經有些後悔了,卻不願在暮懸鈴面前示弱。
高秋旻咬牙道:“我便看在蘊秀山莊的面子上不與這個妖女計較,南莊主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,與妖魔為伍!”
高秋旻說罷轉身快步離開。
暮懸鈴聽着她的腳步聲,便知道她心慌氣弱了,不禁調侃了一句:“又狠又慫。”
南胥月偏過頭看她毫無血色的臉,嘆了口氣道:“對別人狠,總好過對自己狠。”
他說着從芥子袋中取出幾個藥瓶和白紗布,道:“你肯定是說話不饒人,她本就恨你,經不起激,這才出手傷你,好在你兩處傷口都未傷及要害,我幫你上點藥,過些日子便看不到疤痕了,只是會有些痛。”
“應該不會比魔氣入體和魔氣溢散更痛吧。”暮懸鈴開玩笑說了一句,南胥月輕輕倒了白色的粉末在她手臂的傷口上,她臉色頓時變了,咬住唇忍着沒喊出聲。
南胥月一手托着她的手臂,看似輕柔,卻緊緊固定住不讓她亂動,另一只手慢條斯理地倒着藥,還悠悠解釋道:“這是生肌散,能加速傷口愈合,只是會又痛又癢,像蟲蟻噬咬一般。”
暮懸鈴眉頭緊皺,虛弱着顫聲道:“不然別治了吧……傷疤是半妖的勳章……”
南胥月輕笑一聲:“哦?要不試試腐肌散,能讓你的勳章更好看。”
暮懸鈴苦着臉道:“南公子你這麽光風霁月、高潔如蓮的人,怎麽能有這麽邪惡的毒藥。”
南胥月低頭看着暮懸鈴手臂上緩緩愈合中的傷口,緩緩道:“那自然是因為我并非高潔如蓮之人。”
暮懸鈴并未将南胥月的話當真,她的注意力全在傷口之上,痛并不難受,難受的是癢,癢到了骨髓裏,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抓,卻被南胥月眼明手快抓住了手腕。
“再等了二十息便好了。”南胥月溫聲道。
暮懸鈴嗚咽了一聲,呼吸急促而紊亂,她聽到南胥月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:“二十,十九,十八……”
他的聲音好像有魔力,讓她的心稍稍平靜了下來,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後一聲,傷口上的麻癢之意頓時盡數散去,她緊繃的神經也松弛了下來。南胥月又從一個小巧的藥罐之中取出少許淺綠色的膏藥,用指腹溫熱了劃開,一股沁人心脾的藥香頓時散開,他輕輕将藥膏抹于傷處,陣陣涼意撫平了灼痛,讓她不禁長長舒了口氣。
南胥月最後用紗布将傷處仔細包紮好,才擡起頭看向一臉輕松的暮懸鈴,用溫柔的語氣說:“還有頸上的傷。”
暮懸鈴:“……”
南胥月一把抓住暮懸鈴的肩膀,無奈失笑道:“你又能逃到哪去?”
暮懸鈴泫然欲泣:“你想必是有讓人昏迷之後人事不知的藥吧。”
生肌散簡直是酷刑,痛好忍,癢才難忍!
南胥月笑道:“頸上傷得不深,不需要用生肌散。”
暮懸鈴這才松了口氣,笑道:“你早說嘛。”
暮懸鈴坐在稻草垛上,撩起長發撥于一邊,露出修長纖細如天鵝一般的脖頸,左側有一道寸長的劍傷,先前流了不少血,領口周圍都染上了鮮紅之色。
南胥月眉頭微蹙,小心翼翼地擦拭傷口處的血污,暮懸鈴看着牢房外的幽幽火光,不知想到了什麽,眼中緩緩蕩開溫柔之色。
她經常受傷,但從來都是自己舔舐傷口,就像那些獨自生活在荒郊野嶺的小獸,可是後來有一天,她遇到了一個白衣少年,少年也是這樣用心地幫她擦拭傷口,輕柔地上藥。
當時她竟生出了荒唐的想法——我若是天天受傷,他就會天天給我擦藥了。
他聽了,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,說:“我在你身邊的每一天,都不會讓你受傷。”
南胥月的指腹輕按在她頸間搏動之處,纖細而優美,脆弱而迷人。
“你又想起他了。”南胥月輕聲道。
“又是我的心跳出賣了我。”暮懸鈴彎了彎眉眼,沒有否認。
南胥月幽深的目光落在她頸上,若有若無的鼻息撩過她耳畔,耳廓不自覺便泛起了淺淺的粉色,耳尖也不由自主地動了動,像只敏感的小獸一樣。
聽說,獸最是忠貞認主,反而是人心多變。
耳畔的癢意讓暮懸鈴忍不住擡手想撓,卻又被南胥月制住了,拉着她的手腕按在了身側。
“剛剛包紮好,過兩日再拆,這之前不要去撓。”南胥月叮囑道。
暮懸鈴讪讪放下手,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下次忍着眼前虧,否則受傷的只會是自己,若是高秋旻失手殺了你,怎麽辦?”南胥月皺眉教訓她。
暮懸鈴狡黠一笑:“不是有你在嘛。”
南胥月失笑搖頭:“若我擋不住她呢?”
“那我們只能一起死在她劍下了。”暮懸鈴脫口而出。
南胥月微微一怔,卻道:“好。”
“不好不好。”暮懸鈴急忙擺手道,“還是不要拖累你。”
“我并不在意。”南胥月認真道。
“我不願意拖累你。”暮懸鈴嘆了口氣,托着腮幽幽道,“我也不願意在高秋旻面前認慫低頭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南胥月的手微微擡起,似乎是想撫摸她的鬓發,卻又放了下來,“你在她手下吃過不少苦頭吧。”
長睫扇了扇,暮懸鈴淡淡一笑,不願回想不開心的往事。
“南公子,你見過謝雪臣了嗎?”暮懸鈴問道。
南胥月道:“他閉門不出,應是在調息修養,我不便打擾。”
“他以元神承受了法相自爆之力,受傷恐怕不輕。”暮懸鈴回想謝雪臣攔下素凝真的那一劍,皺眉道,“鈞天劍幾乎被拂世之塵打碎,他當時已是強弩之末,不過硬撐着,若是素凝真不依不饒非要殺我,他……是攔不住的。”
南胥月眼波微動:“所以,你不怨他将你關在這裏。”
“他只是在拖延時間保護我。”暮懸鈴眼中盈着淺笑,卻又暗含悲傷,“南公子,我不懂人間情愛,你是世上第一聰明之人,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?”
南胥月道:“不敢當,但你若問,我必盡力回答。”
“很愛很愛一個人的話,應該怎麽做呢?”暮懸鈴臉上滿是迷茫之色,“我原想陪在他左右,可是發現,他并不需要我的陪伴。我想以自己的性命護他周全,可如今……他也不需要我的保護,更不需要我的命。我也曾希望他能有一點點想起我,喜歡我,但現在我又猶豫了……我不願意看到他因為喜歡我而為難。”
南胥月問道:“為何如此想?”
暮懸鈴将腦袋輕輕靠于石壁之上,目光恍惚,想起了細雪飄落之夜,她踮起腳尖吻在他唇上。她以為他會躲開,可他沒有,雖然那人總是冷若冰霜,少言寡語,但她知道,他的心腸最是柔軟溫熱。他……是有一點點喜歡她的,那曾是她夢寐以求的,而如今卻又猶豫着不敢接受。
“我既怕他對我無情,棄我不顧,卻也怕他因為護我,而與世為敵。”暮懸鈴漂亮的眸子覆上了一層陰翳,“南公子,若你是我,會怎麽做呢?”
南胥月靜靜看着她精致柔美的面容,即便是在昏暗之中,也自有瑩潤的光彩,讓人移不開眼。
“我帶你離開,你可願意?”南胥月問。
濃密的長睫掩住了眼簾。
南胥月淡淡一笑:“你舍不得離開他。”
“世間情愛,不過是拿不起、放不下、忘不掉、舍不得,是雖千萬人吾往矣,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強者因此軟弱,智者因此癡愚。”南胥月的聲音在幽暗明寐之間回響,沉沉落在暮懸鈴心上,猶如一聲沉重的嘆息,“留下來,你可能會死。他縱然是仙盟宗主,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住你。”
暮懸鈴沉默了許久,才說:“南公子,于我而言,活着本就沒什麽意思。以前我活着,只是想為他複仇,後來知道他沒有死,我又想和他在一起。如果真沒有兩全之法,我便是死了也無妨。若是如此,我倒希望他不要有一絲喜歡我,這樣我死的話,他也不會有一絲難過。”
身畔傳來南胥月無奈苦澀的低笑,他溫暖的掌心落在她的腦袋上,輕輕揉了揉:“鈴兒。”
暮懸鈴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在無人之時這樣喚她的名字,她微微詫異地擡起頭看他。
南胥月漆黑幽深的眼眸中隐隐有躍動的火光,清俊秀雅的面容帶着絲悲傷的微笑。
“同樣的錯誤,我不會犯第二次。”
他留下了一句讓她不明所以的話,拖着遲緩而堅定的腳步離開。
南胥月的身影經過癡魔的牢前,這個魔物被無數的法陣困住,渾身動彈不得,除了嘴。
“南莊主,嗬嗬嗬嗬嗬……”癡魔發出怪笑,“我看過你的心魔。”
南胥月的腳步一頓,扭頭看向黑暗裏的魔物。
“你的心真苦啊,為什麽你還笑得出來?”癡魔道,“人真是虛僞的動物。”
“你看過了那麽多的人心,卻什麽都沒有學會。”南胥月冷然道,“是因為魔物愚蠢,還是人心太複雜?”
“如果你不是個凡人,我真想附身在你身上,體驗下有腦子是什麽感覺。”癡魔嘆了口氣,“只是你的癡念真強啊,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是你附身在我身上了。”
癡魔疑惑地看着南胥月:“我很好奇,你有那麽深的悔念,是因為殺過的人,還是因為錯過的人?”
但南胥月沒有回答他,他的腳步已經漸漸走遠。
南胥月做了一個夢,許久已經模糊的記憶,驟然清晰了起來,他甚至能一絲不差地回憶起小女孩臉上绮麗的妖紋。
南胥月想起來,第一次見到暮懸鈴,是在自己的十一歲,那是自己人生中的至暗時刻,他以為自己失去了一切。南無咎在嘗試了所有方法依然無法恢複他的神竅之後,将目光投向了混沌珠。傳說,混沌之力無視因果,可逆天改命之能。于是,他帶着南胥月來到了明月山莊求借混沌珠。
南胥月并不抱任何期望,他靜靜地坐在輪椅上,接受着那些陌生面孔的打量,那些或悲憫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早已無法在他心中激起波瀾,但他仍不願被人圍觀,于是他獨自一人來到無人之處。
正是落英的季節,風中已帶着一絲涼意,他獨坐樹下,任由落花灑落肩頭與膝上。一個細瘦的身影從樹梢落了下來,發出一聲痛呼,驚擾了他的思緒。他緩緩轉過頭,看到了一個衣衫褴褛的孩子,還有落在一旁的鐵面具。
小孩看起來六七歲大,頭發有些淩亂,穿着不合身的破衣爛衫,露出細細的手腕,還有蒼白的肌膚上錯落着的新舊傷痕。她皺着眉頭擡起頭,發現身旁還有人,着急忙慌地撿起鐵面具罩在臉上,露出一雙黑亮漂亮的眼睛。
“你、你是誰?”她動作極快,一下就躲到了樹幹後面,只探出一個小腦袋。
南胥月一眼便看出了她的身份。她的臉上有淡金色的妖紋,腳上束着鎖靈環,這是妖奴的标志。幾乎所有的宗門裏都會有妖奴的存在,妖奴一般是犯了罪的惡妖,或者是生下來便被遺棄的半妖,他們生來骨骼強于凡人,最适合差遣來做一些苦活重活,但又擔心他們利用妖力作惡,主人家便會給他們戴上鎖靈環,一旦他們驅動妖力,鎖靈環便會縮緊,激發出靈刺紮入骨髓之中,令其痛不欲生。這個小妖奴或許是因為桀骜不馴,或許是因為無法很好地束縛自己的妖力,她的鎖靈環緊緊地箍在腳踝上,一片血肉模糊。
小妖奴見南胥月沒有回答,她仔細看了看,眨了下眼睛,恍然道:“我聽說,蘊秀山莊的莊主帶着南公子來了,你便是南公子吧。”
南胥月沒有理會她,他轉過頭,看向泛起微微漣漪的湖面。
有腳步聲由遠及近,小妖奴急忙躲了起來,低聲說:“南公子,你別說看見我!”
來的是明月山莊的仆人,他們朝南胥月行了個禮,問南胥月有沒有看到一個小妖奴,南胥月搖了搖頭,那些人便又急急忙忙地走了。
見那些人走遠了,小妖奴才松了口氣,從草叢裏鑽了出來,頭發上還沾着一片落葉。
“謝謝你,南公子。”小妖奴朝他咧嘴一笑,露出碎玉般的牙齒,“要是被他們抓到,又要罰我了。”
看得出來,她沒少受罰。她的衣服不知道是從哪裏找來的,上衣短了一截,露出一截細瘦的手腕,褲子卻又明顯太長,很容易會被絆倒。小妖奴的性子似乎十分活潑,南胥月沒有應答,她也不覺尴尬,自顧自地說起話來。
“我是半年前被他們抓來的。”小妖奴在湖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,嘆了口氣,“他們說我傷了人,是惡妖。不過我不是故意的,我只是想和他們一起玩,但是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,那個哥哥說我長得醜,想推我,我擋了一下,他就自己飛出去了。”
小妖奴說着不自在地按了一下自己臉上的鐵面具。“剛才我在樹上睡着了,不小心掉下來,把面具摔掉了,沒有吓到你吧。我不是故意的,我已經兩天沒睡了,他們給我太多活了,我實在做不完。”
南胥月目力極好,只是一瞥便記住了她臉上的紋路,是淡金色的妖紋,閃着細微的光芒,仿佛一條有生命的靈蛇,盤成了一朵花的模樣,占據了半張臉。
“管家讓我戴着面具,不許吓到別人。”小妖奴聲音悶悶的,有些不開心,“他們說,我的父親可能是蛇妖,或者是藤妖。我也不知道是什麽,我從小就被扔掉了。”
很多人形半妖都是相似的命運,他們被人族母親生下來,因為身上帶着妖怪的特征,而被族人驚恐地遺棄,最後成為各個家族的妖奴,一生受盡奴役。
小妖奴雙手撐着下巴,扁了扁小嘴:“我聽莊裏的人說,母親是最偉大的,她不會嫌棄自己的小孩長得醜——除非是個半妖。我娘應該也是被我的臉吓到了,才把我扔了。如果我長得像南公子一樣好看,我娘也許會養着我呢。”
“我和你又有什麽不同呢。”南胥月的聲音稚嫩卻又含着一絲滄桑。
小妖奴沒想到南胥月會和她說話,她詫異地轉過頭看向南胥月,有些高興又有些局促,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,輕聲道:“你可是南公子啊,怎麽會和我一樣呢?”
就算是她,也知道蘊秀山莊的南公子天生十竅,超凡不俗。
“我三竅已毀,形同廢人。”南胥月道。
“只是不能修道而已,又有什麽要緊的?”小妖奴不解。
南胥月很難,也不想與她解釋,不能修道,活着便沒有意義。
小妖奴不明白南胥月的想法,但是看到了他的不快樂,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溫柔好看的哥哥。在她遇到的所有人中,只有這個哥哥願意這樣心平氣和地和她說話,所以她希望他不要這麽難過。
她有些笨拙地開口說道:“南公子,你生來就擁有了一切,現在只是少了一點點而已,還是比很多人很多人都強啊,你不要難過了。你看我,我什麽都沒有,卻還是很開心地活着。”
南胥月淡淡開口:“正因為你生來一無所有,才不知道何為失去。而我曾經……”他閉上了眼,自嘲地勾了勾唇,“如今才明白,我也不曾真正擁有過什麽,所謂親情,也只是虛僞的假象。”
小妖奴愣愣地看着他,輕聲問道:“你的爹娘也不喜歡你了嗎?”
“我不能修道,腳也斷了。”南胥月低頭看着自己的膝蓋,長衫蓋住了他的殘缺,但他知道殘缺始終存在。
“我以為我的腳也快斷了。”小妖奴拉起過長的褲管,露出鮮血淋漓的腳踝,“因為我總是控制不好自己的妖力,所以鎖靈環勒得很緊很緊,走路的時候好疼,其他半妖說,以後就習慣了,我們半妖的骨頭沒那麽容易斷,走得慢一點就好了。”
南胥月的目光從她傷勢猙獰的腳踝移到她面上,看到了一雙澄澈烏黑的眼睛。
“走得慢一點就好了?”他低低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。
“嗯。”她輕輕靠在他的輪椅上,兩人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拉近了,“我現在就慢慢地走,原來身邊的景色很美呢,只是這樣就經常來不及完成總管交代的任務,會挨打。”
“你不會難過嗎?”他有些好奇,這個小妖奴遍體鱗傷,為什麽還有一雙幹淨明亮的眼睛。
“我也會難過啊……不過挨打挨餓我也都習慣了,以前不懂事,總想和他們一起玩,現在才知道,我是半妖,人是不會喜歡半妖的。”小妖奴垂下濃密的睫毛,掩住了自己的沮喪和難過,片刻後,她擡起眼,烏黑的雙眼流露出倔強和不屈,她撇了撇嘴道:“不喜歡就不喜歡罷,可是我也不喜歡他們呢,我要把所有的喜歡留給自己。嗯……要不,我分一些給你吧,我可以喜歡你一點,但是你會讨厭我是個半妖嗎?”
她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,有些心虛地看着眼前的小公子,他長得秀美高貴,而她醜陋不堪,還是個卑賤的妖奴,一個妖奴的喜歡,誰會在意呢。
南胥月微低着頭凝視她,幽黑的雙眸中似乎有了一絲波光,他輕輕笑了一聲,不知道是不是嘲笑她的不自量力。他忽然朝她伸出手,摘下了粘在她發上的枯葉。
“啊。”小妖奴輕呼一聲,有些難為情地紅了臉,“謝、謝謝。”
南胥月沒有回答,他兩根手指夾着那片殘缺半枯的樹葉,若有所思地端詳着。
小妖奴看了看那片葉子,又仰起頭看南胥月清秀姣好的側臉。
“南公子,就算不能修道,你還是可以做很多事的。”小妖奴認真地說,“就算所有人都不喜歡你,你也不可以讨厭自己。”
南胥月忽然偏過頭看她: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
小妖奴一怔,說道:“我沒有名字,只有鎖靈環上有一個數字,是零零,原先這個鎖靈環的妖奴死了。”
“我跟我走好不好?”南胥月問。
小妖奴眨了眨眼,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:“是去蘊秀山莊做妖奴嗎?”
南胥月微笑道:“你可以不做妖奴。”
她不懂,不做妖奴還可以做什麽,但她想,跟着這個溫柔的公子,總比待在明月山莊好,于是她眼睛亮亮地用力點頭。
南胥月一直記得那個笑容,讓那個蕭瑟的季節陡然明媚了起來,籠罩在他心頭許久的陰霾也因此撕扯出了一片清朗。
他懷揣着期待問父親,可不可以帶走那個妖奴。
如果當時南無咎借到了混沌珠,如果當時他還是那個天生十竅、超凡不俗的南胥月,或許答案會不一樣。
但當時,父親只是極其不耐煩地一口回絕,一個什麽也不是的廢人,連說話都沒有資格。
南胥月黯然地低下了頭,他不敢回頭,害怕看到那雙充滿希冀的明亮眼眸一點點地失去光芒。他始終記着她的話,哪怕他是一個廢人,也能做成許多事,只有一件事,他想做,卻已經來不及了。
明月山莊化為廢墟,他再也找不回那個小妖奴了,在他心裏,始終有一絲淡淡的遺憾和悔恨。
是什麽時候,這一絲悔恨潛滋暗長,長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樹?
南胥月的雙眼緩緩睜開,漆黑的眼看着漆黑的夜,他從一場噩夢中醒來,跌入另一場宛如噩夢的現實之中。
他以為自己失而複得,原來,不過是再次失去。
第 21 章
法相一戰,謝雪臣雖竭力攔下了法鑒尊者自爆,但擁雪城仍是受創不小,仙盟衆人也花了三日才恢複傷勢,于第四日召開仙盟衆議,決定對癡魔、一念尊者和暮懸鈴的處置方式。
對癡魔的處置沒有任何異議,在發現問不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後,衆人一致認為應将癡魔永久囚禁于擁雪城,因為縱然将它打得灰飛煙滅,它的魔氣也會重歸虛空海,百年之後重新凝結成型,再度誕生一尊魔神。
而一念尊者,在衆人議會之時便傳來消息,說他自絕于石室之中,留下了一個灌注他畢生修為的金丹。法相金丹,是極其強大的武器,他以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歉意和愧疚。
于是争論的焦點,便只有對暮懸鈴的處置了。
傅瀾生來到正氣廳外時,看到南胥月靜靜地站在一棵雪松之下,他身形颀長卻稍顯單薄,面容清隽又隐含一絲寂寥,明潤的雙眸恍惚地看向遠方,思緒卻不知落到了何處,任由樹梢上的積雪落在了肩頭也未曾察覺。
傅瀾生暗自嘆了口氣,上前替他撥去肩上雪花,喚回了南胥月的思緒。
“南胥月,你可是在為鈴兒姑娘擔心?”傅瀾生心情有些複雜,“其實我早察覺她身份有古怪,只是沒想到,她竟然是魔族聖女,桑岐弟子。你……你之前知道嗎?”
傅瀾生不知道南胥月是也被蒙騙,還是有意替她隐瞞。
南胥月淡淡笑道:“我自然是知道的。”
“那你為何?”傅瀾生微微皺眉。
“我信她。”南胥月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堵住了傅瀾生的滿腔疑問。
傅瀾生一時竟找不到話來質問了。
南胥月從袖中取出一個芥子袋交到傅瀾生手中,道:“這是鈴兒讓我轉交給你的。”
“這是什麽?”傅瀾生剛問了一句,便看到芥子袋被從裏拉出了一個口子,冒出了一個圓圓的腦袋,還有兩只半圓的金色耳朵,他驚訝喊道,“阿寶?”
阿寶從芥子袋裏鑽了出來,扒在傅瀾生掌心,烏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淚,嗚咽道:“哥哥,姐姐會不會有事?”
南胥月在一旁解釋道:“那日鈴兒被擒之際,偷偷将芥子袋扔給我,我去地牢見她,她讓我把阿寶托付給你,來日你帶它去碧霄宮找爹。”
傅瀾生神情頓時有些古怪:“她為什麽不找你幫忙?”
南胥月瞥了他一眼,道:“應該是信得過你。”
傅瀾生一聽,覺得暮懸鈴看人的眼光還是挺準的。
其實暮懸鈴是覺得,傅瀾生身上寶物多,阿寶跟着他對修行有好處。而且傅滄璃的下落十有八九還得去碧霄宮找,找傅瀾生幫忙是最妥當的。自然,傅瀾生人品也是尚可信任,畢竟是南胥月認可的人。
傅瀾生輕輕捏了捏阿寶的耳尖,道:“你姐姐這回恐怕要遇到困難了。”見南胥月看向自己,傅瀾生才嘆氣道,“前兩日,我看到素凝真來找我父母,是為了處置暮懸鈴之事。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,但素凝真離去之時神情滿意,應該是得到了我父母的承諾,一起對付暮懸鈴。”
南胥月眉頭緊鎖,露出擔憂之色。如今仙盟能表決者只剩下四家,鏡花谷與碧霄宮達成同盟,靈雎島更大可能是兩不相幫,如此一來,謝雪臣便只能一人面對其他人的咄咄相逼。
此刻正氣廳周圍布下結界,沒有人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,但這一場衆議持續了近兩個時辰方才結束,由此可見,過程并不友好。
南胥月在門外站了兩個時辰,見正氣廳的大門打開,他挪動雙腳之時,才察覺到腳上的酸痛。
素凝真面上雖然帶着一絲不滿,但情緒十分穩定,可見結果雖然與她要求的不一致,卻也相去不遠。
高秋旻跑向了素凝真,急切詢問對暮懸鈴的處置。
素凝真道:“宗主已經下令,散去妖女魔功,囚于擁雪城三百年。”
南胥月一顆心沉了下來,将目光投向謝雪臣,謝雪臣目光清冷如雪,點了一下頭。
他是見過魔氣溢散之痛的,而強行散功,更是痛上百倍,便如被人用鈍刀鋸碎全身筋骨,清醒着抽筋扒皮,萬箭穿心。
而囚禁三百年,對于半妖來說,便是囚禁至死。
素凝真不滿道:“其實以魔族聖女的身份,于陣前處決祭旗,最能壯大人族聲威。”
何羨我皺眉道:“這等行徑與魔族何異?”
何羨我也覺得修煉魔功不可姑息,但陣前殺人泯滅人性,更何況暮懸鈴于謝宗主有恩,于情于理,也不能如此殘忍行事。兩人在正氣廳上堪堪又要打起來,但謝雪臣只釋放了威壓,便讓兩人鎮定了下來。
謝雪臣最終同意了散功,卻不同意處死暮懸鈴,改為囚禁三百年,鏡花谷和碧霄宮才勉強點頭。
“謝宗主,既然命令已下,不如就今日行刑吧。”素凝真看了眼天色,正是日上三竿,雪止天晴的好天氣。
南胥月上前一步,沉聲道:“謝宗主,她受傷未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