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章
就在她那塊小小的鐵牌背面,印着一個标志。
藍色的底漆上,用白漆噴塗了一個品字形三瓣花一樣的圖案,花瓣中間有一只眼睛。
就算因為切割鐵片,切掉了一小部分,還是能顯而易見地看出來,這就是陸行遲說的那個标志無疑。
小鐵牌邊緣粗糙,形狀馬虎,明顯是用廢舊的鐵皮做出來的。
貝暖早就留意過,自己挂着的那塊鐵片背面是一片白色的漆,陸行遲的那塊背面是藍色的漆,上面帶幾道白色的紋路。
看鐵牌的厚度和質地,應該都是來自于同一種鐵皮。
而小勺的這一塊,偏巧背面印着那個标志。
這真的是踏破鐵鞋,原來它就藏在眼皮底下。
貝暖趕緊出去,把門外等着的陸行遲他們叫了進來。
陸行遲進來後,接過小勺的鐵牌看了看,沉吟片刻,問:“這些鐵牌,應該都是老胡做的吧?”
小勺回答:“沒錯,他說過,都是他用廢鐵皮剪的。他的那種鐵皮是島上獨一份,別人沒有,仿都沒辦法仿。”
竟然還是防僞的。
江斐已經轉身要走了,“咱們要再去見見那個老胡。”
幾個人昨天滿島找貝暖,恨不得把整座島翻過來,現在已經對那個迷宮一樣的大岩洞熟悉得多了,走得熟門熟路。
老胡還待在上次那個空曠的岩洞裏。
只不過這次沒和別人打牌,岩洞裏只有他一個人。
他像泥一樣癱在他的椅子裏,正在用一個喝水的不鏽鋼杯子喝酒,已經喝得半醉了,眼神空洞,目光迷離,瞪着岩洞頂發呆。
酒大概是島上自己釀的那種,味道很重,老遠就能聞到。
看見陸行遲他們進來了,他迷迷糊糊地問:“你們有事?”
“嗯。有話問你。”
陸行遲擡起手,他的鐵牌吊在他修長的手指上,一晃一晃的。
“這東西是你做的?”
老胡的酒喝得不少,看了一眼牌子,完全沒把陸大boss當回事。
他忙着喝酒,并不想理陸行遲,伸手又端起杯子,“是不是我做的,我憑什麽要告訴你?”
陸行遲不動聲色。
老胡手裏的杯子突然脫手。
像是被人猛地奪走一樣,杯子自己飛到半空,然後懸停住了。
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暴力的手,三兩下,就把好好的杯子揉成可憐巴巴的一團。
杯子裏剩下的酒噗呲一下擠出來,下雨一樣濺了老胡一身。
“我耐心有限。”
陸行遲依舊用手指挑着手裏的牌子,再問一遍,“這東西是你做的?”
這次就算老胡喝高了,都知道眼前發生了非比尋常的事,不敢再跟陸行遲挑釁。
他呆愣了片刻,才說:“都是我親手做的。”
“做這個,你用的鐵皮是從哪來的?”
陸行遲再晃晃鐵牌。
老胡調動被酒精麻醉得不輕的大腦,努力想了想。
“是倉庫裏的箱子。倉庫裏有很多這種空箱子,我拿出來幾個,做了好幾盒鐵牌,發到現在都沒發完。”
“你還有沒有剩下的空箱子?”陸行遲問。
“有。”
陸行遲沒說話,用“有還不拿給我?”的眼神看了他一眼。
老胡連忙站起來。
他醉醺醺的,站都站不穩,努力保持着平衡,搖搖晃晃地走到牆邊,從拉着簾子放雜物的地方拖出一只鐵箱。
鐵箱是藍色的,有的地方漆着白色的條紋。
貝暖一眼就看見陸行遲說的那個标志了。标志就漆在箱子的一角,旁邊還有幾個字母和幾行小字。
陸行遲蹲下去,把鐵箱翻來覆去地仔細查看。
“竟然是人道主義援助物資。”陸行遲對貝暖他們說,“是一個叫LBD的機構捐贈的。”
“你聽沒聽說過這個LBD?”陸行遲擡起頭問老胡。
老胡費勁地坐回椅子裏,努力睜着被酒精熏紅的眼睛,“啊?”
陸行遲換了個問法,“島上以前收到過人道主義援助物資?”
這個老胡知道。
“這塊地方,每年都發洪水,前兩年有一次,風暴特別大,鹽河都決堤了,把好多地方種的田全淹了。”
這件事貝暖知道,書裏寫過,N國這塊地方受過災。
老胡繼續說:“那年洪水退了以後,到處都在鬧饑荒,死了挺多人,後來就有人運過來不少吃的用的。”
老胡想了想,忽然想通了。
“我想起來了,這種箱子好像就是那次運過來的吧?別的箱子都是紙殼板,沒什麽用,後來都扔了,只有這種特別好,團裏有人說要留着裝東西,就一直在倉庫裏放着。”
陸行遲問:“他們捐東西的時候,是不是也捐過車?”
老胡奇怪,“沒錯,是捐了兩輛,說是幫忙重建用的,你怎麽知道?”
這就說得通了。
鐵牌上的标志和面包車上的标志,都是這麽來的。
陸行遲問:“你們和捐東西的機構打過交道沒有?”
“沒有,”老胡說,“這些東西,都是本地的慈善組織統一分配,統一發下來的,說是有好多個國家的大公司什麽的,知道我們受災捐過來的,我們只管收就行了,根本不知道是誰。”
看來他們只不過是誤打誤撞,拿到了這家機構的東西。
陸行遲一直在認真地觀察他,知道他沒有說謊。
得到了想要的資訊,陸行遲放松了下來,又旁敲側擊地盤問了一會兒,再也挖不出有用的東西。
他關心的,就是這個LBD究竟是個什麽機構。
貝暖心想,可惜不能上網了,否則想知道這個LBD是什麽,網上随便一搜,分分鐘解決。
關于标志的事,老胡這裏再也問不出什麽,陸行遲開始審他別的。
“你的鐵牌究竟是怎麽回事?這些ABCDEF是按什麽分的?”
老胡的眼神忽然恐慌起來。
他偷偷看一眼早就掉在桌上、像廢紙一樣揉成一團的不鏽鋼杯子,比剛剛回答箱子的問題時結巴多了。
“這個不是我想出來的,都是邱爺的主意。”
“哦?”陸行遲語氣輕松,“他給勞工挂牌子幹什麽?”
老胡的酒差不多已經吓醒了。
今天上午,島上就傳出消息,說邱正勳在賭場裏出意外死了,現在掌權的變成他弟弟邱霁。
老胡揣度了一下。
邱正勳已經死了,就算現在把他的主意全招出來,應該也沒什麽事吧?
老胡實話實說。
“邱爺說,現在島上缺人幹活,找來的勞工越來越多。”
“可是我們團裏的人太少,用這麽少的人,很難管住那麽多人,又不能放權給他們讓他們自己管,怕他們做大了鬧事。”
“邱爺就想出個主意。他說,最簡單的辦法,就是分化他們。”
貝暖明白了。
邱正勳只用一片小小的破鐵牌,就讓島上的勞工們分了三六九等。
從A到F,彼此之間不合作,不溝通,形成完美的鄙視鏈,互相之間看不順眼。
AB看不起CD,CD看不起EF,反過來,EF不敢招惹CD,CD不敢招惹AB,心裏卻未必就不仇視他們。
這群挂着牌子吃木薯的人,人數雖然很多,卻沒什麽用。
他們忙着你鄙視我我厭惡你,邱正勳就可以繼續高枕無憂。
這位邱爺,用心十分險惡。
以島上散播謠言的速度,只要随便做幾個樣本,就可以給鐵牌再加上點神秘色彩,讓大家對鐵牌的權威性深信不疑。
陸行遲卻繼續問:“就這個?你還沒說完。”
老胡嚴重地哆嗦了一下,擡眼偷偷看陸行遲。
陸行遲姿态悠閑,淺淡的眸色卻寒氣逼人,好像能看穿一切。
老胡嗫嚅着,猶豫了好半天,才繼續交代。
“邱爺還說,以前每年夏天都要刮大風下暴雨,風暴一大,說不準咱們種的地就毀了,就又得鬧饑荒。”
“今年到處都是喪屍,就算鬧饑荒了,也不會有外面的援助進來,所以給勞工挂上牌子……”
這次連貝暖都打了個寒顫。
老胡繼續說。
“他讓我在勞工上島的時候,就給看着能幹活的發A牌,給那些老弱病殘,還有單身上島、沒有家裏人的發F牌,要是真遇到饑荒,就從……”
老胡膽戰心驚地看一眼陸行遲,聲音很小,“……就從F牌吃起……”
貝暖咬住嘴唇。
陸行遲一眼瞥見,打斷老胡。
“洞裏太悶,你們幾個出去吧,在外面等我。”
杜若把手按在貝暖背上,把她往外推,一邊說:“走走走,這種問話的事太無聊了,讓他幹就行了,咱們出去透透氣。”
等貝暖他們幾個全都出去了,陸行遲才示意老胡繼續。
老胡接着說:“邱爺說,那些人挂着最底層的F牌挂習慣了,又弱,萬一遇上饑荒,先吃他們,遇到的反抗也不會太大。”
“那些拿高階層牌子的人,只會慶幸自己運氣好,沒拿到F牌,這件事跟他們無關,應該也不會站出來替那些F牌說話,只會跟着吃肉。”
“吃了那些挂着F牌的,挂ABCDE牌的不會有什麽反應,再吃了挂E牌的,上面的ABCD牌也不會怎樣,這麽吃着吃着,饑荒總能過去吧。”
他說完了,岩洞裏一片寂靜。
陸行遲走過去,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,向後靠在椅背裏,凝視了他一會兒,忽然出聲。
“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。”
陸行遲微笑了一下。
“好像把人分出三六九等的主意不是你出的一樣。”
老胡這次徹底清醒了,驚恐地望着坐在對面的這個可怕的男人。
他的那雙眼睛洞悉一切,好像能看穿人心。
陸行遲的雙肘撐在椅子扶手上,兩手十指交叉,放在身前,抵住的大拇指稍微動了動。
一把匕首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來,飛到老胡面前,懸停在空中。
“你打算自己說,還是讓我打開你的腦袋,親自看看?”
老胡哆嗦起來,他恐懼地看着詭異地懸停在面前幾寸遠的空中的匕首,費勁地吞了一口口水。
他終于交代了。
“把人分成不同的等級,是我幹的,可是我是真的沒想到,邱爺會這麽用它啊!”
“哦?”陸行遲感興趣了。
老胡再看一眼鋒利的匕首尖,往後躲了躲。
那只匕首輕巧地往前送了送,和他的相對位置一點都沒變。
老胡快哭了。
“我管着島上勞工的登記,每次一上來人,我就記個名字。”
“登記每個人的名字的時候,我就順手在後面寫上個數,一二三四五什麽的,都是我自己偷偷寫的,誰也沒告訴。”
“結果有一天,邱爺來了,随手翻了翻我的本子,問我名字後面那些數字是什麽意思。”
“我告訴他,來的人長得壯一點,看着厲害一點,我就記個一,年紀太大太小,弱一點的,我就記個五。”
“邱爺想了想,誇了我一通,說真是個好主意。”
“然後他就讓我把一到五改成從A到F,說是這樣,等級感更強,然後讓我做鐵牌,給每個人都發一個,以後上島的人,也一人發一個。”
他說完這個,又不說話了。
陸行遲漂亮的眼睛裏露出不耐煩的神色,匕首向前一送,在老胡的眼睛前停住。
“你覺得我浪費時間坐在這裏,就是想聽你說這個?”
老胡已經緊緊地靠在椅背上,躲無可躲,冷汗一顆又一顆,從他的額頭上冒了出來。
陸行遲不再跟他兜圈子了。
“老胡,你的異能是什麽?”
老胡這次徹底軟了。
這個男人,真的什麽都知道。
“我能看見一種光。”
老胡的眉毛耷拉下來,這次終于徹底放棄了。
“每個人身上的光都不一樣。有的人是紅的,有的人偏黃,有的人是綠的。”
陸行遲推測,“所以你把最綠的人記成A,紅的人記成F?”
“是。從綠到黃到紅,越偏紅等級越低。”
陸行遲問:“光的顏色代表什麽?”
老胡招供:“我也不知道。不過我觀察了一下,發現光越偏綠,人好像就越安全,不容易出事,死得也少,發偏紅的光的人,一般來說,都會死得很快。”
老胡幫自己辯解,“我沒按邱爺說的分法分人,我只給發紅光的人分F牌,反正他們都快死了,分個F牌也沒關系。”
陸行遲點點頭,“你是什麽時候有這種能力的?從重生起?”
“重生”兩個字從陸行遲嘴裏說出來時,老胡不再看眼前的匕首,驚詫地看着他。
“是,從我重生起。”老胡蔫了。
陸行遲淡淡地看他一眼,“你死過?”
老胡老老實實說:“我死過一回。是喪屍爆發以後第七年,有不少喪屍都變異了,這個湖沒用了,島守不住,我們坐着船往外跑。”
“快上岸的時候,別人都上去了,我的腿讓水裏的喪屍拉住了。”
老胡打了個寒戰。
老胡好像想起了被喪屍拖走的恐懼,用手下意識地在桌上摸了一把,好像在找裝酒的不鏽鋼杯,忽然想起杯子沒了。
他讪讪地縮回手。
陸行遲心想,要是貝暖在這兒,她一定會問一個問題。
陸行遲替她問:“島上有個賣烤雀的叫小勺的小孩,也死了?”
“小勺啊,”老胡說,“我知道,她那時候都長成大姑娘了,在島破之前好幾個月,就跟一個小夥子一起翻牆走了。”
陸行遲心不在焉地聽着,攥了攥手上的鐵牌。
他兜兜轉轉,問了一堆有的沒的,最後還是要面對一直不想面對的問題。
陸行遲說:“和我在一起的那個男的,你開始的時候給了他一個B牌,後來又換成了A牌,為什麽?”
老胡想了想,答:“這件事我記得。我開始時看到他的光有點偏黃,後來又看了一遍,不知道為什麽,又變成純綠的了。我也不懂為什麽光會變,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。”
陸行遲停頓了片刻,才繼續不動聲色地問:“和我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呢?你給她發了F牌。”
老胡吞了吞口水,瞄一眼匕首。
“只要你說實話,我就不殺你。”陸行遲淡淡地說。
老胡這才戰戰兢兢地開口:“她是……是純粹的紅。”
“按我以往的經驗,身上的光偏綠的,說不定也會死,身上的光偏紅的,說不定也有機會能活,但是像她那樣,發出純粹的紅光的人,都死定了。”
陸行遲出來時,岩洞外已經是滿天繁星。
貝暖正背對着岩洞站着等他。
她長發的發梢被夜風輕輕揚起,她前面,是不再有光污染的壯闊無垠的天幕,上面橫亘着璀璨絢爛的銀河。
聽到他出來的聲音,貝暖回過頭,在星光下對他綻開笑靥。
她問:“又問出什麽新東西來了?”
“什麽也沒有。”陸行遲說,“那些鐵牌就是他們弄出來騙人的東西。”
貝暖一副早就猜到的樣子,“我就說嘛,哪會那麽邪乎,還“存活幾率”呢,怎麽想出來的。”
杜若他們也走過來了,杜若一左一右,攬住江斐和唐瑭的肩膀,“走吧,我們回去睡覺。困死了。”
貝暖也轉身歡蹦亂跳地往前走。
陸行遲幾步就跟上了貝暖,忽然伸手,把她脖子上的F牌摘下來了,随手往草叢裏一扔。
草叢裏太暗,牌子扔了就沒了。
貝暖莫名其妙,“你幹嘛把我的牌子扔了?”
陸行遲淡淡答:“那種裝神弄鬼沒用的東西,戴着幹什麽?無不無聊?”
順手把自己的牌子也從口袋裏拿出來,扔進草叢。
杜若聽見了,立刻回過頭,攥住自己的鐵牌,“先說好,我可不想扔。好不容易才拿到的A啊。”
唐瑭問:“不戴着會不會有麻煩?”
貝暖想了想,“我覺得邱霁那個人,好像并不像他哥哥那麽喜歡讓人挂着牌子。”
陸行遲借着星光低頭看她一眼,“你對他還挺了解?”